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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越对朱熹那一套素来不感冒,可眼下崇尚理学,他只能装样子。他以前就对阳明先生极其崇敬,《古文观止》上那三篇文章更是一读再读,只觉唇齿留芳。因此,一听人家开出来的题目居然是尊经阁记,他几乎想都不想,就将这篇足可倒背如流的文章给挪了上去。醉酒狂诗当用狂草,然而写这篇文章,他却觉得自己那一笔小楷犹自不够,心中更是暗自叹息。
若是由大沈学士那一笔铁钩银划来写这篇绝世妙文,岂不完美?
张越在那儿摇头惋惜,别人却以为他是故作玄虚。能够考中进士的人自然在赏鉴上头颇有眼力,通篇读完这逻辑缜密,词采华茂的文章,包括秦孙二人在内,都知道那一日若张越真的参加馆选,那二十人大名单中确实会被他占据一席之地。而吴广源一遍遍一字字地反复默读,虽不甘心,最后也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其不情愿地拱了拱手。
“张贤弟果然好文!”
然而,他却怎么也说不出甘拜下风之类的话,二话不说就转身而去。秦宣则是庆幸自己不曾多嘴自取其辱,倒是含笑恭维了几句方才告辞,至于孙亮甘则最为狼狈。众人当中除了张越,唯有他不曾入选翰林,刚刚一时口快说出了那样的话,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可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他也只好怏怏退走。
他们这一走。万世节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冲张越竖起大拇指笑道:“好你个元节,真是有你的,居然能料到有人找你挑衅,事先作了这么一篇文章!不行,此文得让我和小夏带回去好生研读,如此奇文,亏你如何想来?”
“万大哥说得不错。这好文读一遍可不够,咱们得带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夏吉此时也满脸放光,惊叹连连地说,“元节你若是在殿试的时候也妙笔生花炮制这么一篇,只怕这状元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阳明先生可不就是状元?张越一时冲动搬出了这样一篇文章,此时心想果然是逼上梁山后便运气无穷。他正要开口发话,却不防那磨好墨之后就一直在另一边帮忙掖着那纸地掌柜连忙上来,搓着手笑道:“三位公子……不。是三位大人,各位在小店泼墨挥毫写了这么一篇绝妙好文,实在是小店的荣幸。小的知道冒昧……能不能请给小店题个字留个墨宝?”
一听这话,万世节登时笑了。想当初他在南京的时候,为了生计不得不靠变卖字画为生。靠着一个举人头衔,这字好歹卖得比别人贵几分,一年多下来也就积攒了二百贯钞。可如今这儿既然有三位进士,这题字他怎么能让张越贱卖了?
“我说掌柜。你既然知道咱们仨是今科进士,这墨宝可是能轻易许人的?”
这无疑就是有戏的意思,那掌柜脸上顿时笑得更欢了,急忙点头哈腰地说:“小店能有三位大人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小的知道三位都是未来朝堂上的大人物,只求三位能随意惠赐一字,小地愿意……”
说到这儿,那掌柜咬咬牙。本想直接说愿意奉送纹银百两,见周围酒客都在瞪大了眼睛看,竖起了耳朵听,眼珠子一转便笑着改了口:“小的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可三位大人今日在小店斗文,小的却可以代为宣扬。刚刚认输的那三位想必也是今科进士,这六位进士斗文何其罕见?小的倒是认识一位书局的东家,若是三位愿意。小的愿意一力刊印此篇奇文!”
张越看围观者甚多。原还担心万世节一时兴起狮子大开口,传扬出去斯文扫地。谁知那掌柜居然打蛇随棍上来了这么一个提议,当下倒是觉得此人果然是货真价实地老油子。而夏吉素来就是好事的,立刻便拍手道起了好来。
“这倒是好事!只不过若只有一篇文,刊印出来也不好看,不若再加上几篇文章,然后我来题跋,万大哥作序,这样岂不是更好?掌柜的,你要墨宝容易得很,只不过这文房四宝可得到别处去借……可惜了元节这一手好字好文,用这样的纸笔实在是显不出来!”
见那大喜过望的掌柜屁颠屁颠亲自跑下楼去张罗,见四周酒客轰然大哗,个个脸上都写满了看热闹地兴奋,张越索性就默认了这么一件事——三人的年纪加在一块也还不到六十岁,万世节和夏吉都是好惹事生非的性子,和他们在一起,他行事也恣意了很多。
因着出了这么一桩轰动大事,吉祥酒楼闹腾了整整一天,掌柜被人差遣来差遣去,忙得脚不沾地一直到最后将那三位大人物送出门,他回到柜台后头的时候却险些一个踉跄,亏得被旁边一个伶俐地小伙计给搀扶住了。可即便脚给崴了一下,他却仍是眉开眼笑。
他既是东主又亲自作掌柜,好容易把这门面撑了二十年,如今是真的苦尽甘来了。那灰溜溜离开的三个进士暂且不去说,可那留下的三位竟然有一位探花郎,两位二甲进士!人家若不是一时兴起,这刊印书的事儿怎么会轮得到他?
既然张越先前不曾参加馆选,张倬自然就不如先前会试殿试考得那么顺利。他的文章本就是以平和见长,比不上那些或锐气十足,或词采华美,或铺陈庞大的同年。虽说落选,他心中却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毕竟,这个进士对他来说,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由于他年长了一辈,所以今日万世节和夏吉联袂来邀,他知道自己在场三人只怕不能尽兴,便有意推托了,只让张越同去。可是这天张越直到太阳下山才醉醺醺地回来,这却让他颇为恼怒,指着秋痕琥珀把人扶进去,又眼看着儿子被灌下醒酒汤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便板起面孔训斥了一顿,因又问道:“你今儿个去哪里了,怎地大醉而归?”
张越平日很少饮酒,今日被万世节夏吉联手灌了个半死,这会儿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他自打重生之后便是世家子,和外头平民打交道不多,平日就是有人吹捧那也是变着法子送高帽子,今日耳畔边却是充斥着那些粗俗直白赤裸裸的马屁话,感觉大为不同。
“爹,今天我……我和万大哥夏小弟在酒楼遇上了三……三个进士拿翰林院馆……馆选的题目来挑……挑衅。我一……一气之下,就写了一篇尊经阁记,结果……嘿嘿。”
勉强听明白了一个大概,张倬不禁面色一沉。因着英国公张辅的原因,他们父子俩今科得中,确实不免有人质疑,只是他却没想到继那一日殿试之后,居然还会有人当面挑衅。
见儿子说完这些,头一歪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正巧瞥见张越回来时拿着的那几个卷轴。吩咐秋痕琥珀把张越扶上床,他一面寻思待会如何向别人解释,一面打开了那卷轴。起初他还有些漫不经心,可看完一段立时动容,最后竟情不自禁地诵读出声。
儿子的笔迹他自然认得出来,只是这文章他却不敢相信乃是儿子所作。可是再一看另两个卷轴中万世节作的序和夏吉作地跋,观其中字里行间之义,他就是不信也得信,心中着实惊叹不已。此时此刻,他心里明白,有了这么一篇文,张越今天就算再放恣也是无碍地。
京城原本就是消息极快的地方,那一日吉祥酒楼上又颇有几个文士,故而掌柜刊印地书尚未上市,这文章却在文人墨客中间私底下传抄。虽说有人觉得此文狂傲,有人觉得此文离经叛道,但更多的人则是击节赞叹大声叫好。
彼时进京赶考的举子也并没有全数回乡,闻听有绝妙好文顿时想方设法地传抄研读。于是,短短一篇文顿时在南北两派人中流传了开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纵使南人不服气,也只能酸溜溜地揪着张越是杜桢学生的这一条说事,言下之意自是说,只有南方名士才能调教出如此弟子。
自然,如此文章,也很快出现在了一众阁臣的案头,出现在了六部堂官的案头,出现在了几个“好文”的王公贵戚案头,出现在了皇太孙的案头,最后甚至出现在了朱棣手中,而且不止一份。第一份是锦衣卫第一时间呈上来的,第二份是杨荣笑呵呵推荐的,此外还有第三份第四份第五份……总之是各有各的渠道,甚至还有御史在弹劾时将其附在最后。
“想不到那么一个稳妥的小家伙,居然也会写出这样犀利激扬的文字……唔,朕倒是好奇得很,此文通篇离不开一个心字,这心究竟所指为何?”
要是换一个人写这样的文章,朱棣兴许未必会一笑置之,但他此时只觉得有趣。张家从张玉到张辅都是审慎老成的性子,他原以为张越也是,谁知道竟也有这斗气的一面。碰到小家伙这么一发狠,那另三个进士书生意气却不巧撞在了矛尖。
侍立一旁的御用监太监张谦便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位喜怒无常的至尊低声冷笑道:“这还真是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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