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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边上不远就有一家酒肆,一家客栈,向来生意红火,招待的却是往来的商人。这寻常村民除了逢年过节,都不舍得花闲钱下馆子开荤,耕种自家田地之外,农闲的时候倒是多半挤在码头看有什么活计。
如今地里的麦子早已收割,码头上三五成群都是短打扮的农人,凡有船来便成群结队地上去兜揽生意。奈何僧多粥少,有时候一天都难得有一笔生意,倒是闲磕牙的时间居多。
此时,一个年轻后生看着那满满当当经运河北上的粮船,再看看那些肥头大耳下船来的商人,不禁嘿嘿笑道:“早先运河不打咱们这儿过的时候,这里还只不过是个小渔村。如今倒好,这村上的人越发多了,就是地价也是直窜了几倍。要不是有运河,咱们除了种地也就是打打鱼罢了,不像如今遇上身家丰厚的主还能打赏几个!”
“大狗子,你这纯粹是放屁!”一个中年精瘦的汉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而便嗤笑道,“你那是没吃过苦头才说的风凉话,你问问你几个叔叔伯伯,谁不是说。幸好没在修运河的时候给累死苦死?这漕运是通了,连咱们村在内的周边几个村都红火了,还不是无数条人命填进去的!”
那后生本就年轻,被这番话说得恼羞成怒,见四周那几个年长地都是脸色不好看,其中一个还往地上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他倒不敢再高声说话,嘴里却仍是嘟囔道:“这眼光得长远一些。南北漕运通了,以后子孙后代都能捞到好处。”
“呸,这运河到现在还没修好,如果明儿个官府征调你去修运河,看你小子还有心情说道什么子孙后代!你小子还没娶媳妇,到时候累死在工地上,你家老子娘非哭死不可!”
那中年精瘦汉子骂骂咧咧了一阵,忽然看见那边有一艘大船靠岸。这下子也顾不得刚刚的讽刺争执,忙叫道:“看,那儿有船靠码头了!小子们,打起精神来,别让人家又把活给抢了。这一天又是白等!”
一群人闹哄哄地拥上前,用肩膀用胳膊肘用腿脚把那些抢生意的同行给挤了出去。待到近前,领头的中年精瘦汉子方才发现这船瞅着结实看着齐整,仿佛有些像官船。心里便有些犯嘀咕。及至看到一个身穿青缎衣裳的人出了船舱,又从舷板上慢悠悠地下来,他便约束着其他人往后退了几步,又上前赔笑说话。
那身穿青缎衣裳的人瞅了一眼众人,便吩咐道:“船上东西多,待主人们下船之后,你们再上去把行李一样样搬下来。记住,力气大是一条。还有不能出差错。等到一应都装运好了,我与你们两贯新钞!”
虽然这年头宝钞不值钱,但朝廷每年的新钞好歹还有不少商家认,就是转手去兑,两贯新钞也能值上两三钱的银子,够几户穷人家过几个月了。所以,原本还想巴结奉承然后讨价还价一番地中年汉子立刻闭上了嘴,低头哈腰地答应着。心想这船上究竟是什么人。居然如此大手笔。待到见着那一拨拨的人下船,间中甚至有戴帷帽的女子。他顿时眼睛都直了。
这必定是官船!这拨人难道是前来山东上任的官员和家眷?
有了这体悟,中年汉子自是让儿郎们加倍小心。忙忙碌碌大半个时辰将东西弄下船,他原还想去兜揽雇车的生意,待看见刚刚那个身穿青缎衣裳的人已经从外头带了一长溜马车来,他更是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要知道,如今这旁边几个村子虽说都是愈发兴旺,也有不少人合起来置办马车专门出租给商户,但绝对没有这么七八辆黑油车,就是后头跟着那十几辆大车也不是村子里一时半会能凑出来的。而且,看那些车夫和押车的精壮汉子,只可能是早就预备好等在这儿地。
张越从船上下来,见这码头极其热闹,便想起了离京时的情形。按照他的本意,这来山东陆路极其方便,实在不用坐船,万万没料到最终居然会演变成同行人众多的场面。这次同坐船而来的除了杜家母女俩及其家人之外,还有孟家一行,而这恰恰是张晴地请托。非但如此,那安阳王送的仪程,竟也是天大的麻烦。
陡然之间被解常山中护卫指挥,就任山东都指挥佥事,孟贤直到如今都对那大变有些摸不着头脑,所以此来山东上任还有一种凄凄惨惨戚戚的感觉,倒是没觉得和杜家人同行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张越如今刚刚步上仕途,有张辅在京谋划,必定是步步高升,自己这形同贬谪在外,那婚事就是再提也是白提。于是,眼看孟敏在船上没几日就和杜绾熟识了,常常在一块说话,他听之任之,也没往心里去。
前来迎接地乃是东平州知州衙门派来的,为首的乃是一个捕头。因彼时重武轻文,都指挥佥事的品级虽和布政使平齐,但却隐隐高过布政使,因此知州得到孟贤打发人送去的消息,二话不说就派出了衙门里头的一群差役。
这捕头原以为接的是由北京去青州府上任的本省都指挥佥事,结果在听了那管家介绍,说是还有本省布政使地家眷以及前去安丘上任的知县大人,他顿时吃了一惊,脸上打叠得十万分恭敬,只围着孟贤和吴夫人杜夫人打转。倒是没注意一旁某个不起眼地少年。
张越身穿一件半旧不新的石青色对襟衫子,看着倒不觉奢华。因有家里的长随看管东西,趁着人家搬东西装车的功夫,他便和那些来自东平州的精壮汉子们闲聊了起来。人家看他年纪小,谈吐又随和,就像是富贵人家中的贴身小厮,也就完全没防备。甚至几个搬完了行李地庄稼汉在他旁边坐着歇脚地时候,也偶尔会插上几句话。说到运河时。一群人都是唉声叹气。
终于,有一个汉子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这位小哥,一看你就是贴身伺候主子不干重活地。听说这船上有本省地都指挥佥事,怎得咱们李头在其他人面前也是点头哈腰的,是不是还有别的大人物?”
“这船上是从北京去青州府上任的都指挥佥事孟大人,还有布政使杜大人的家眷,另外还有一位安丘知县。也不算什么大人物。”
“啧啧,究竟是打大地方来的,说话口气这般大,这还不算大人物?除了鲁王府和赵王府,这布政使也已经很了不得了。就是县太爷那也是父母官!”刚刚兜揽生意的中年精瘦汉子这会儿已经干完了自己地活计,听张越这么一说便教训道,“再说了,作下人的说自家主子不是大人物。这不是打脸么?我说小哥,这话是让我听见,若是让别个多嘴的人听见……”
旁边的那群精壮汉子也都笑了起来。他们都是东平州知州衙门的衙役,平日最擅长地便是打秋风敲竹杠,这会儿免不了生出了某种意思。只想到那大人物面前他们谁也说不上话,这念头也就是转转而已。及至看到那边某个最像大人物的中年人走过来,他们方才齐刷刷地闭上了嘴,个个低头往后退了几步。
“越哥儿。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就要上路了,你别只顾着在这儿和说话。”
话虽这么说,孟贤的口气却温和得紧。刚刚打不远处看过来,见张越和穷汉衙役说说笑笑,那情景看上去融洽得紧,他心里早明白张越想的是什么,倒也颇有些钦佩他地心思。
“往前头过了东平州。你师母就得和我们分道扬镳。你是打算送她们到济南府再去上任,还是和我们一道走?话说回来。我对山东还算熟悉,以后我在青州,你是安丘知县,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让人到都指挥使司衙门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能帮的我总不会看着你不管。”
张越便笑道:“我还是头一回来山东,就是睁眼瞎,确实得孟伯父多关照。至于师母她们的事,等过了东平州再作计较好了。”
眼看孟贤和张越一道往那边走去,这边几个人顿时都傻了眼。面面相觑了一会,一个衙役猛地在自己嘴巴子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说:“刚刚那位看着不过十五六的光景,他就……就是安丘的县太爷?”
“瞧,李头已经过去给人家打躬作揖了,决计没错。天哪,他才几岁?”
“年纪轻轻就是父母官,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坏了,咱们刚刚没有说错话吧?”
别说一群衙役议论纷纷,别人也同样心生感慨。那扛行李的中年精瘦汉子就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张越的背影,忍不住又望了一眼起初和自己争执,如今正挥汗如雨搬一个樟木箱子的那年轻后生。发觉两人年纪相近,他不禁拍了拍自己地额头,心里满是某种荒谬的情绪。
同样都是人,为什么际遇就相差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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