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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不仅仅是荣辱一念间,而是货真价实的生死一念间。
尽管张越并不是头一次来西宫,但凉殿却还是头一回来。此殿位于奉天殿之北,四处皆是郁郁葱葱的竹林树木,殿后更有一座水池,周遭都是钉子一般扎在那儿一动不动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威风凛凛肃杀威严。据说,殿内还有以水力驱动的风扇,夏日最是凉爽。
宣召的中官将张越引到凉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下,吩咐他跪候,旋即便一溜小跑进殿复命。此时正是烈日炎炎的仲夏日午后,虽说凉殿比西宫其他的宫殿要凉爽许多,这地上仍是被火辣辣的阳光晒得滚烫,张越只一小会就出了通身大汗。正当他被烈日晒得发昏的时候,身前忽然有了动静,却是一个太监拾级而下,用那高亢尖锐的公鸭嗓道:
“皇上有旨,传张越觐见!”
张越忙站起身来,旋即感到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瓣。此时四周都是人,他也不好拿袖子去擦,只得跟着那太监匆匆沿台阶而上。待到了凉殿门口时,他便感到内中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身上那股燥热顿时消解了许多。
“小张大人,看您这满头大汗的模样,先擦擦汗再进去,省得见了皇上的时候不好看。”
看到那太监递了一块松花色的汗巾过来,张越顿时一愣,旋即连忙接过在脸上一抹。擦完汗之后,他顺手就将那汗巾递了回去,却是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里头包裹什么东西,只是谢了一声。那年轻太监这才率先跨过门槛,等张越跟着进来,他又低声说道:“大沈学士如今正在殿中,皇上气性有些不好,您千万小心些。”
“多谢公公提醒。”
那太监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小的是张公公的徒弟,小张大人到时候谢张公公就成了。”
进了正殿,张越跨进门去,一眼就看到身着明黄色袍子的朱棣正站在一旁的几案后头,而他身侧却站着一个人,恰是时人称做大沈学士的沈度。沈度此时头也不抬,正在悬腕挥毫疾书。尽管没有听见朱棣开口说话,但只看这架势,他也能明白沈度想必正在为朱棣拟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赶上前两步拜伏于地:“罪臣张越叩见皇上。”
朱棣瞅了一眼沈度那张已经写了一多半的圣旨,漫不经心地扫了张越一眼,却是哂然一笑:“朕说过你有罪么?你武勋世家出身,不要学那些道学夫子动不动就罪臣万死那一套!你跑到都司衙门调兵,又亲自去剿灭了那个寨子,之后甄别内应和教匪,该关的关,该放的放,那时候你怎么不知道诚惶诚恐?私自调兵,私自纵囚,你好大的胆子!”
张越除了随大流面圣之外,私底下也见过朱棣好几次,深知这位永乐皇帝翻脸极快,因此这最后一句声色俱厉的质问倒没有吓着他。俯身拜了一拜,他便直起身来,朗声答道:“乡间百姓不知道什么是王道教化,对于白莲教的那一套却深信不疑,无非是因为他们的术法和小恩小惠。若是剿,自然应当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其连根拔起,但剿了之后,若一概论之,则无以昭示朝廷仁义,更无以让庶民感恩。臣都是循理循法而行,并不感到诚惶诚恐。”
朱棣盯着张越瞧了好一会儿,顿时又想起了朱瞻基曾经对张越的评价——老实的妙人?在他看来,这小子分明是老实的愣头青才对!
当下他不禁恼火地冷笑一声:“昭示朝廷仁义?朕看你是施恩民间,为了自己换一个好名声吧!你到山东上任不过大半年,如今你这小张大人的名声倒是不小,上书盐事,那些灶户对你感恩戴德;屯田垦荒互助,那些民户又是好评如潮;听说人家还盛传你是雷公?朕且问你,你借兵剿灭卸石棚寨的时候,难道就不是想着有你的老师杜宜山在青州给你撑腰?”
看到过朱棣言辞霁和笑容满面,看到过朱棣雷霆大怒毫不容情,看到过朱棣蛮不讲理强人所难,但如今这种讥诮讽刺的模样,张越却还是第一次看见。而听到这最后一个问题,他不禁在心里暗自苦笑——杜桢那种公是公私是私的态度,哪里像是给学生撑腰的老师?
“回禀皇上,杜大人当初抵达青州之事臣并不知情。但不论臣是否知情,那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便没有劫囚一事,臣也不可能放任教匪占据山林做大。须知乡民无知,那白莲教教首占据山寨不过十日,麾下人数就比最初陡增一倍,若是迟一日剿灭,那祸患便会根深蒂固一日。臣还记得当日在济南府面见杜大人的时候,杜大人就说过,师生是师生,上下是上下,以杜大人的脾性,岂是为了私谊而废公事的?至于名声,若是能保一方安宁,酷吏也好,能吏也罢,臣都甘之如饴。”
眼前这君臣一问一答,正在奋笔疾书的沈度情不自禁地停住了笔,悄悄抬头瞥了一眼,心中很是为张越捏了一把汗。草诏的朝士虽多,但他最受朱棣重新,甚至有金版玉书之名,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敢妄自为杜桢求情,唯恐弄巧成拙反害了友人性命。这会儿张越耿着脖子和朱棣硬顶,就不怕皇帝一怒之下反而牵累了两个人?
然而,出乎沈度意料的是,他竟是听到旁边的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尽管不敢侧头去看那究竟是什么笑容,但那笑声听着仿佛颇有些欣悦。联想到自己此时草拟的这份诏书,他渐渐松了一口气,忙继续伏案疾书不敢分心。
“逆民可恨,不杀不足以震慑天下,若是朕派你重回山东监斩一干逆党,你可敢去?”
张越此时心里发苦,暗想朱棣还真是杀人如麻皇帝。然而他也知道,自己虽说救下了一些人,但白莲教原本就属于严厉查禁的邪教,更何况卸石棚寨那些人是公然劫囚又占据山寨图谋不轨,几乎难能逃脱死罪,不等到秋后处斩也是正常事。尽管对于这种要人命的差事没有任何兴趣,但他岂能说一个不字?
要是他敢说不,朱棣定然又是一句硬梆梆的诛心之语砸上来——连这种事都不敢做,你还敢说自己不是收买民心?
他只得咬咬牙说:“臣当然敢去。”
身为皇帝,朱棣对于真话假话并没有什么偏好,只想听到自己想听得,对于张越这回答还算满意。低头看了看沈度,见他已经草拟好了圣旨,他便随手拿了起来,赞赏地端详着那犹如铁钩银划一般的字迹。紧跟着,他方才目视张越,沉声道:“初见朕时还自称罪臣,你这个样子哪像自知有罪,分明是自忖有理!起来吧,要不是看在你是英国公的子侄,朕必得罚你在午门外跪上三日自省疏失!”
这话里就带上了几分戏谑之意,张越站起身的同时,心中不由得苦笑了一声。此时,他看到沈度已经退到了朱棣身后,却是面露笑容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见得人家如此神情,他便知道这次草拟的诏书即便并非有利,至少也不是降罪处分,顿时更笃定了一些。
“汉王骄恣固然是有的,但身为地方官,藩王有过就该上奏朝廷,怎可肆意而为?朕以前看杜宜山是谨慎人,却不想他做事竟是如此莽撞!事急从权,他这一次几乎将山东境内的白莲邪教连根拔起,也算是薄有微功。不过,锦衣卫把消息送给了他,他居然就敢直接动手,这胆子固然是有,担当也还算不错。话说回来,汉王的几个田庄上搜出了制式兵器,更有白莲逆党躲在其中,难道他就认准汉王府的人真的和这些逆党有瓜葛不成?”
这问题谁都不敢回答。沈度眼观鼻鼻观心,任由额头上的油汗滚滚落下,闭着嘴一声不吭。张越也想装一回哑巴,谁知道朱棣拧着眉头,忽然拿目光扫了过来,他不禁心头咯噔一下,难免有些忐忑。
“这份诏旨是朕下旨廷议,夏原吉蹇义杨荣他们商议过的,主旨就是你先前和凌华一块送上来的盐务条陈。你小小年纪能够用心实务很好,至少比那些煞费苦心揣摩圣意的人强!杜宜山的事情你不用管了,公是公私是私,朕自有决断。朕听说你祖母有疾,你且侍奉几天,然后就带着旨意回青州去,预备大刑杀人!杀完了人再回来,朕另有事情吩咐你。”
眼看张越退出,朱棣便转头看了一眼沈度,见其脸上赫然仍带着掩不住的惊讶,心里不禁哂然一笑——既然是张家的子孙,就该把杀人当作家常便饭,只有见一见血,方才能真正磨一磨这小子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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