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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两边壁上挂四轴书画,都是当地名家所作,一边是泼墨山水和清风白鹤,另一边则是岁寒三友和牡丹图。两侧各设八张椅子,这会儿一多半上都坐着人。这些缙绅往日都是常来往的,中间甚至不少还有拐着弯的姻亲关系,因此这座次排得整整齐齐。方家自然而然占了第一,其余的则是一溜排下来,各自吃茶等候,纵使交谈也都是压低了声音。
山东地广人稀,这些缙绅都是坐拥无数良田的大地主,可这年头靠田庄过活终究不是生财之道,因此他们各自都占据了几桩赚钱的行当。像方家涉足盐业,往北京贩卖果品,还在山西潞州经营绸缎生意。伍家在本地开设有好些酒楼饭庄,更兼经营着各州府几座有名的青楼,私底下还有好些见不得光的营生。总而言之,安分当地主富家翁的只有寥寥两家,但即便是他们,也都感谢先头官府那雷霆万钧之举。
这要是白莲教泥腿子真的闹腾了起来,他们的家业产业岂不是要大大遭殃?
伍家的当家乃是一个弥勒佛似的胖子,因在家中排行老三,大名就叫做伍三荣。上头兄长却短命夭折,正支却只有他一个,这诺大的家业自然就归了他。他这大胖子原本就怕热,在这儿坐着又不好啪哒啪哒摇扇子,更没有下人打扇伺候,不一会儿,那一条松花色汗巾就几乎能揪出水来。
无奈之下,他只得对上首的方青低声问道:“方老弟,咱们是不是来得鲁莽了?这儿毕竟是府衙,钦差大人他们分明是住的青州驿,他们会不会觉得咱们不恭敬不诚心?还有,我从来没有和宫里头的公公打过交道,待会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伍三荣如今三十五六,虽说识字,但对于经史之类的学问却是睁眼瞎,平日见过的官员不少,可他也就是在山东之内名号响亮,哪里和宫里人打过交道?
方青却和这个看似鄙俗的胖子交情不错,当下就笑道:“放心,若是不能见早就有消息来了,不会让咱们一帮人在这儿坐等。小张大人不是摆架子的人,咱们虽说不知道他这个钦差来这儿做什么,但左右不过是杀人和安抚两件事。杀人咱们帮不上忙,但要说安抚,不是我夸口,咱们这些缙绅说几句话,那还是有人听的。今天不论小张大人说什么,咱们都先应了再说。至于宫中那位公公,拣好听的说就是了。”
“方老弟说的是!”
伍三荣忙不迭地点头,总算是安心了,捧起茶盏呷了一口,身上仿佛也不那么热了。就在他决定耐心再等等的时候,外头檐下的一个差役忽然高声嚷嚷道:“钦差大人到!”
随着这一声喝,屋子里的人慌忙丢下正说了一半的话,正喝了一半的茶,纷纷站起身来,争先恐后地涌出了门去。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来求见的,怎么也不好在花厅里头大摇大摆地坐等不是?
及至到了外头,众人便看见了身着天青色小杂花纱袍的张越,然而,相比前头那个身着大红袷纱锦袍的年轻太监,张越那一身打扮便显得寒酸得紧。来不及研究什么主次的问题,一个个缙绅全都是五体投地拜了下去。由于山东之地鲜少有什么钦差之类的人物,因此那声音免不了参差不齐,但身段却一个比一个放得低,脸上一个比一个恭敬。
陆丰此时心情极好,前头在济南府摘了一大堆官员的乌纱帽,尽管中间挨了骂,但总体而言却办得干净漂亮,那志得意满就不用说了。青州府这边分明是张越为主,他不过是陪衬,可张越事事都不曾丢下他,就连接见缙绅这等好事都让他打头,他那满足就甭提了。得意归得意,他总算还没有忘形,此时便停住脚步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张越,虚手让了一让。
这时候,张越方才笑容可掬地说:“各位请起。”
坐在花厅的主位上,张越少不得又打量了一下这些人,认出其中有不少是曾经在过年时来送过礼的角色,心里便有了计较。虽说这一次夏粮收成还算勉强,但入夏以来至今不曾下雨,再加上先前白莲教这一闹,若不好好设法,之后再酿成民乱也并非不可能。见一群缙绅个个都说着漂亮的颂圣话,又是连绵不断奉承逢迎,他忽然伸手压了压。
“陆公公和本官乃是奉圣意而来,原本三日之后监刑完了就走,但如今青州府雨水极少,眼看入夏以后少不得又是大旱,实在是让人揪心。虽说此次一举擒获教匪数百,让蛊惑民心者无立足之地,但若是大旱之后这些人死灰复燃,再次祸乱民心,则青州一地又要不安了。各位都是本地的大族,应当知道民心向背,这当口也应当出力才是。”
但凡本地缙绅早就习惯了官府的种种摊派,再加上他们一大群人自己送上门来,心中都算计好了该说什么话该干什么事,这会儿张越这么一开口,尽管有些出乎意料,但谁也不想让两个杀人钦差对自己有什么恶感,纷纷满口说愿意出力。
陆丰起初被张越把名字放在前头,心里正高兴得意,压根不觉得这事情有什么不妥,因此张越怎么说,他就在旁边附和。直到几个缙绅应承了趁着夏忙之后的空档修水渠堤堰,听从官府分派维持粮价,他方才皱了皱眉,心想自己这回下来就是为了杀人的,水利粮价之类的勾当关他屁事?
心里嘀咕,他却直到傍晚回了青州驿用过晚饭,方才派人把张越找了过去,直截了当地问道:“小张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办完事就走,管那么多干吗?”
“陆公公,若是咱们这儿杀完人之后回京,没过多久山东又有民乱,皇上一怒之下,指不定要怪罪咱们办事不力。”张越随口一说,见陆丰一下子僵了脸,他便笑道,“放心,这事情我不过是起个头,剩下的自有官府和那些缙绅去办,不用咱们操心。”
小时候家里穷的时候,陆丰还当过流民,自然知道这一旦民乱是什么光景,遂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朱棣的脾气素来是说风就是雨,万一有什么闪失迁怒到他身上,那就实在划不来了。当下他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但心里仍有些芥蒂。
这宫里如今常有中官出去当钦差,少不得都有些油水,先头他在济南府停留时间短也就罢了,这一回到青州居然也没人送礼。这没好处倒是其次,他这回出宫不少太监都是羡慕不已,要没一点收获,回头岂不是被人笑话!
陆丰心里正痒痒难受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却蹑手蹑脚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张越还在便在一旁角落里站了不吭声。瞧见这光景,张越心中哂然一笑,索性借口另外有事起身告辞,待到院子中,他便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了一眼。隔着那层斑竹帘,影影绰绰地就能瞧见那小太监正在陆丰身边点头哈腰似的禀报什么。
他的院子就在隔壁,出了这边院门,顺甬道走上几步就到了地头。一进院门,他就看见胡七四人正一排整整齐齐站在那里,不禁愣了一愣,随即就笑骂道:“既然回来了就在屋里头等,谁让你们杵在这儿立规矩?怎么,上头不要你们了?好了,都随我进屋说话,否则人家还当我不近人情,身边人才回来就在院子里罚站!”
胡七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见张越进了屋子,他们连忙跟了上去。虽说他们被袁方派到张越身边随侍,但毕竟都想着将来补入锦衣卫。这负责侦缉的锦衣卫和入值宿卫的锦衣卫原本就不同,并不一定要出身功臣子弟,谁能想到,皇帝忽然会萌生出设立东缉事厂的想法?这当口袁方若是在锦衣卫安插私人,这应景就是最大的把柄,他们也少不了倒霉。
由于此行出来乃是公干,张越自然不能带丫头,因此屋里便是连生连虎服侍。连生打起帘子请张越进屋,等到外头那四个大汉鱼贯而入,他就朝连虎打了个眼色,兄弟俩脚底抹油溜出了屋子,却是在门外十步远处昂首挺胸地当起了看门神。
“大人,先头不是咱们不愿意留下,而是……”
张越却摆摆手打断了胡七的话:“先头的事情就不用解释了,我知道袁大人自然有为难之处。我只问如今,你们这一回来,究竟是临时给我打打下手,还是准备长留?”
“咱们来之前袁大人吩咐过,以后他和咱们四个再无关联。”说出这话之后,胡七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袁大人给了咱们三条路,一是去掌管一家可靠的铺子,二是收服整顿北京的地头蛇以供日后使用,三就是来跟随大人。咱们四个经商不擅长,也不想再和那些欺软怕硬的鼠辈打交道,全都愿意来跟随大人。”
袁方还真是奸猾,这样三条路摆在面前,未来前途如何自然是不问自明!尽管心里头还有那么一点疙瘩,尽管知道这四个人如今还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但用人之际,张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既然你们回来了,那有一件事我正好交给你们去办,也让我看看你们这些候补锦衣卫的本领。不过,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的规矩很简单,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直说,不得阳奉阴违。”他说着又屈下了一根手指,沉声道,“第二,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不得擅作威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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