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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朱高炽一大早起来用过早饭,便在端敬殿东暖阁中看折子。虽说军国大事都需报呈行在,官员任免也是行在吏部兵部决定,他并没有决策权,但所有往来公文都会由他这儿中转。虽说未必样样都需要他过目,但杨士奇特意挑出来的那些,他总会扫一眼。此时,一字一句地看着手中那份公文,他的眉头忍不住皱成了一个大疙瘩,最后竟是哼了一声。
“一大早就气咻咻的,又和谁生气?”
听到这个打趣的声音,朱高炽不禁抬起了头,见一个小太监高高打起了帘笼,却是太子妃张氏进来,这才释然。摆手示意张氏不用多礼,吩咐她在炕上对面坐下,他便随手将那份奏疏递了过去,又叹了一口气。
“倭寇进犯上海县,沿海几个渔村死伤近百,这是一些文官联名反对开海禁的奏疏。毕竟是祖宗成法,父皇只听一人之言便独断专行,实在是有些急躁。如今倭寇频现,若是还放任海船下海,岂不是让其更加猖獗?就算是沿海捕倭,要灭尽倭寇谈何容易!”
张氏却并没有看手中那奏疏,而是轻轻地将其放在了炕桌上。尽管是皇太子妃,东宫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但她的穿戴却极其朴素。花凤犀冠不用,取而代之的则是更简约的珍珠头冠,宝钿金簪尽皆不用,惟有那件织金云霞龙文霞帔在蜜蜡的烛光下熠熠生辉。
“看重张元节的并不单单是皇上,还有瞻基。他这一篇篇文章臣妾也看过,并不是虚言邀宠,有真才实学,只是太过激进,有些言语未免危言耸听,群臣指摘他违背祖制也并不奇怪。之前瞻基来见臣妾的时候也提过倭寇攻松江府之事,除了殿下说的这些却还又提起另一件勾当。殿下可知道,上海县能力保不失,还有这个张元节的功劳?”
朱高炽刚刚看了好几份奏疏,全都是以倭寇奸猾横暴为名反对开海禁,慷慨激昂的语调看了一堆,此时听张氏提起这一条,他不禁眉头一挑。待到详详细细听了个中原委,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胡须,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
“若是真的如此,他倒还有些胆色。在生死之间转了一圈,他就该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轻易可为,开海禁犹不可操之过急……罢了罢了,说这些也没用,这些奏折只怕送到北京,父皇也都会丢在一边,他如今是铁了心。对了,瞻基那儿还在让人查那两个死了的老宫人?”
说话间,一个年长宫人捧着红色雕漆盘龙茶盘送上了两个汝窑青瓷茶盏,小心翼翼地搁在炕桌上方才束手而退。张氏原本已是伸手去取,闻听此言手不禁一颤,竟是碰到了滚烫的茶盏边缘。饶是如此,她却只是眉头微微拧了一拧,随即就若无其事地捧起茶盏啜饮了一口,小手指上却是微微红了。
“毕竟是从小伺候他长大的,哪怕不是为了情分而是为了面子,查一查也是该当的。殿下既然处置了她们,还是和瞻基说清楚的好,免得父子之间起了嫌隙。他并不知道有人窥伺东宫,也不知道有人居然把东宫的东西偷出去换钱,更不知道他两个信任的老宫人竟然往外传递消息。让他知道了也好有个防范,毕竟柔仪殿未必就比端敬殿干净。”
“这只是未雨绸缪,还是不用告诉他了。他年轻,万一在人前显露出来,只怕便要露出端倪。我的那两个弟弟窥伺东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死了这几个还会有下几个,杀几个不过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我不是瞎子,若是闹得再大惊动父皇就没意思了。”
朱高炽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随即又说了一番别的话,举杯饮了一口才发现这是六安瓜片。想到今年贡茶一律送往北京,这些还是之前儿子朱瞻基送来的,道是朱棣特赐,他心中不禁有些不舒服,但很快就把这一丝不悦丢开了去。和张氏又交谈了几句,他批复了几本折子,最后便吩咐她出去之后使人带给杨士奇。
离开端敬殿,一下台阶,张氏便召来了随侍的一个小太监,吩咐其将几份奏折送去文渊阁。直到眼看着人走了,站在张氏身后的宫女明荷方才上前一步低声说:“太子妃,成国公夫人带着杜宜人已经到了撷芳殿,恰好永平公主也在。”
“永平公主?”
听到这四个字,张氏不禁颇有些意外。然而,人都已经来了,她也不好多说什么,遂淡淡地点了点头,便带着一应随从顺甬道往回走。撷芳殿和端敬殿中间只隔着一道墙,但却得绕行好一段路,等到从西边一扇小门进去,绕过一道四凤影壁,这才是撷芳殿正殿,看到门口两个宫人齐力掀起厚重的棉围帘,她便加快脚步上了台阶,稳稳迈过了门槛。
“太子妃驾到。”
正和沐夫人一同等候在西暖阁中的杜绾闻听这个声音,立刻站了起来,又不露痕迹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同样在这里的永平公主。当日房陵之事她曾经听张越提过,因其子见其母,再加上初见永平公主时对方爱理不理的倨傲模样,此时见这位金枝玉叶冷冰冰的面孔上倏忽间堆满假笑,她自然知道这是该敬而远之的人物。
“臣妾拜见太子妃。”
张氏一进屋就看到三人下拜,连忙先搀扶起了永平公主,继而扶起沐夫人的时候却又笑道:“上次答应我的那幅苏绣久久不见拿来,我还以为你不敢来见我,如今可算是来了。若是按照拖一罚十算,你这回可欠了我不少,别以为你带了杜宜人过来我就忘了这一茬。”
她一面说一面对杜绾点了点头,脸上却是带着春风和煦的笑容:“杜宜人也起来吧。你还是第一次来,这不是朝会谒见,不用拘礼。我这里多少年难得见一个生面孔,上回成国公夫人提过你的字写得好,我这里正好打算把墙上这些字都收起来,所以才让她带你来。”
明明知道这是借口,但面对张氏的目光,杜绾几乎就要认为今日沐夫人带自己过来就是为了这样的小事。直到旁边传来了永平公主一声咳嗽,她方才回过了神。
“大嫂若是真要换字,休说前朝那些名人的墨迹珍品,就是本朝那些善于书画的文人也乐意进呈佳品。”永平公主虽然不是朱棣嫡女,但驸马李让因靖难家破人亡,朱棣感念之余屡屡加恩,她竟是比身为嫡女的安成公主咸宁公主更受宠,此时说话自是随意。瞧了瞧壁上的那几幅字,又撇了撇嘴,“这儿的几幅字都算不上佳品,实在配不上大嫂这个太子妃的身份。”
一直都面带笑容的张氏此时却脸色一沉,淡淡地说道:“这都是先皇后赐给我的,先皇后驾崩不过数年,三妹莫非就连她的真迹都认不出来了么?”
尽管今天进宫来别有要事,但永平公主哪里想到随意一句感慨竟会引来这样的麻烦,顿时呆若木鸡。此时此刻,她连忙惶恐地连连自责,见张氏的态度仿佛有些微妙,她顿时更不敢多呆,陪笑说了一会话便匆匆借故告退,竟是连宫人送上来的茶都没有动过。
沐夫人原本就不是长袖善舞的性子,刚刚在这里等候的时候应付永平公主那东一句西一句的试探异常吃力,瞧见人走了顿时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和张氏笑语了一番便避出了屋子。这时候,坐在左手第二张椅子上的杜绾哪里还不知道接下来就是要紧时刻,遂挺直了腰。
“杜宜人,你认为这四壁若是换上其他的字,用什么最好?”
“自然是先皇后的《劝善书》最好。”
“为什么不是先皇后的《内训》?”
尽管今日去见沐夫人的时候被硬是拉来了皇宫,但好歹得了张倬事先的提醒,杜绾心中有所准备,此时便欠了欠身道:“《内训》乃是先皇后留予天下女子的宝训,但《劝善书》是先皇后类编古人嘉言善行颁行天下,此等扬善之行自然更能彰显先皇后胸襟。善为人之本,太子妃以孝事皇上和先皇后,辅佐太子教导太孙,这是行善;为官者以仁义治民,这也是行善;为民者敬事上官,恭谨事尊长,耕种生产抚育儿孙,这也是行善;妇人辅佐丈夫孝顺公婆,归根结底亦是一个善字。因此,善乃人之大伦,这篇字自然最适合挂在明处让人瞻仰。”
“好,果然是家学渊源,竟能说出这许多道理来。”
张氏原本打算敲打一下杜绾多学内训好好规劝丈夫,却不想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倒觉得她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种才女,对杜家门风不禁颇为赞赏。当下她便让人取来纸笔,就令杜绾于炕桌上书写,见其笔迹端正流利,而且全文记得一字不差,更是暗自纳罕。
“我听说进呈给皇上的那些札记,是你们夫妻二人共同参详的?”
杜绾此时正提笔写一个“善”字,闻听此言不禁抬起了头,见张氏示意她坐着不用起身,这才面露赧颜:“回禀太子妃,相公当初写完那几篇文章的时候确实拿来给臣妾读过,但只是让臣妾看看有无违禁和遗漏避讳的地方,谈不上共同参详。只有最后一次皇上让相公拿出具体条陈的时候,臣妾除了帮着誊抄了一些稿子,倒是讨论过一些细目。”
从出嫁时的世子妃到如今的皇太子妃,比起那些文武大臣,张氏才是朱高炽最贴心的辅佐,对于国家大事并不如寻常女人一般无知,甚至连朱棣也是屡屡称赞。然而越是如此,她便越是谨慎。毕竟以妇德而言,参与大事机密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她心中已经有了成见,因此见杜绾并不是投她的喜好诚惶诚恐一味否认,也并没有喜滋滋地表功劳,她便微微颔首,又若有所思地问道:“张家满门仕宦,可算得上勋贵之家,你相公冒天下之大不韪,难道你就不怕他一失足成千古恨?”
“相公曾经对臣妾说过说,幸而出身富贵,若是靠着门荫圣眷,也能一辈子享富贵,仕途上也不用多操心,但是,若是他知道有一件事利于社稷天下,有利于大明千秋万代,却有可能让自己遭受骂名,那自然该抛弃个人得失去好好试一试。”
杜绾并没有试图向张氏解释什么海禁的利益得失等等,她很清楚,随着皇帝将张越那一系列札记明发天下,这位太子妃一定已经都看过了,此时再解释这些反而没有意思。因此顿了一顿之后,她便放下笔,裣衽深深行了一礼。
“太子妃,相公曾经对臣妾说过,得宠思辱,居安思危,于人如此,于国亦是如此。当初宋辽对峙之时,无人想到白山黑水之间会有女真崛起。女真席卷天下逼得宋室偏安一隅的时候,也无人想到蒙古会壮大。就比如这开海禁,初始之时或许未必是大利,但久而久之,便能看到其于一国的作用。天朝泱泱大国,若是单单凭宝船下西洋耗费巨大,何不让那些商船将天朝福音带往天下八方,看看化外更有何国?”
“得宠思辱,居安思危……”
喃喃自语着这八个字,张氏面上渐渐流露出激赏之色。若是单纯得志便猖狂得意忘形的人,皇帝又怎么会轻易赋予信任?既然如此,她不妨看一看,好好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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