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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盖子上雕刻着荷花的食盒里头放着一个精致小巧的翡翠碗,里头盛满了珍珠。也不知道那送来的丫头一路上如何小心翼翼提着,总之竟是连一颗都没有洒落在外,全都静静躺在这碗中。那一汪碧绿的颜色和乳白色的珍珠交相辉映,愈发显得其物珍贵。
而那个圆桶形做工略有些粗糙的食盒内的情形则是大不相同。尽管是三层食盒,但只有顶头第一层中装有东西,而且只有一张纸,那张纸上用秀气的笔法寥寥写着两个字。
“东番?”
张越微微一愣,随即便醒悟了过来。他来到大明之后,对地理倒是花了一番功夫,毕竟如今这年头和他所知的地理名词有很大区别。所谓的东番,指的就是后世名号响亮的台湾。然而明初的东番不过是一个孤悬海外的岛屿,洪武帝朱元璋下令海禁的时候撤销了岛上巡检司,并下旨让居于东番的百姓全数迁徙到漳州和泉州,但最终还是有不少人居留。
毕竟,偌大的中国第一岛如今不用交赋税服徭役,而且完全没有官员管辖——当然,这也意味着不用指望在岛上杀人越货之类的勾当有人管。
此时琥珀和灵犀也先后从里头出来,不免都围上来看究竟。虽说那翡翠碗中珍珠璀璨,但两人也就是惊讶了一会——毕竟,她们本就不是看见珠玉首饰就心动的人——然而,看到那张纸,她们不禁都觉得奇怪,连寡言少语的琥珀也问道:“少爷,东番是什么?”
张越差点一嗓子说出东番就是台湾,好在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沉吟良久方才一摊手解释道:“东番是这海对面的一个岛,很大的一个岛。”
由于朝廷禁止民间造三桅以上的海船,因此福建一带的私港悄悄建造的海船大多在两桅以下,载重量一般都低于五百石。尽管这些船一旦遇到海上极端恶劣天气多半在劫难逃,但走私不用大船乃是约定俗成的行规,为的也是能用速度甩脱官军。
然而,当此次浩浩荡荡几十艘大船沿海一个个岛屿私港扫荡过去,即便是再快的船也禁不起这些鼓起风帆的宝船,盘踞在浙江沿海的倭寇和海盗们无不是望风而逃。于是,杨进才坐在这艘小帆船上在海上航行,吐得胃里空空不说,而且更觉得未来一片渺茫。
看见凤盈翘足坐在高凳上,一脸的满不在乎,杨进才顿时感到一种莫名烦躁,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知不知道这东番是什么地方?老爷子那天的话你也都知道了,他还惦记着父子情份,只要我老老实实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就不会有事,顶多就是软禁我三五年罢了。可现在这时候出海,要是撞在那帮巡海捕倭的官军手里,我就死定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头:“东番是什么?那里都是些化外的野蛮人,除此之外,想要逃避大明赋役的,犯了罪怕官府追缉的,想要做海外贸易却想避开官府的,乃至于海盗或倭寇劫掠的人,也有不少都住在东番岛上。那是一片没有王法的地方,谁的拳头大就是真理,谁的实力大就能遮天,我这样孤身带着财货,岂不是送上门去的肥羊!”
“想不到少爷你一向养尊处优,居然还会知道这些!”
尽管是逃难,但凤盈依旧是浓妆艳抹盛装丽服,仿佛不知道自己这样一个女子在海上这漫漫旅途中会是怎样诱人的存在。见杨进才仍然是那种心灰意冷的绝望样子,她那脸上的笑容很快冷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丝厌恶。
“软禁三五年……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就凭你先头给倭寇透过某些讯息,倘若你爹知道了,他又怎么会放过你?即便东番那地方乱得很,总比你在家里给人关一辈子黑屋子或是没命强!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你一个男人,大不了没了财货,又有什么好怕的?”
“你……”
见杨进才额头青筋毕露,眼睛死死瞪着自己,她又嗤笑了一声,继而慢条斯理地说:“我把你从杨家那个火坑救出来,又赶在官军前头让你收拾好了横沙岛上存下的这些财货,还帮你收服了船上这么些人,别说丫头,就是姨娘正房,也不会比我做得更好了。你尽管放心好了,我自个儿就是东番出来的,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给人当做肥羊。若不是有你,我上头那位主儿也没法搭上京里那几位的线,毕竟一辈子当海盗可没多大意思。”
尽管杨进才平日对凤盈爱宠有加,恨不得整日捧在手心里,但听到这话,他不禁感到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脑际,旋即便是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就跳了起来,一个箭步扑了上去,这时候什么恩爱情分全都丢在了脑后,他心里留着的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她!杀了这个蒙骗自己多年的贱人!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那柔美的脖子,肚子上忽然就传来了一股剧痛,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弓了下来。蹲在地上的他竭力抬起头来,却见那张往昔最是熟悉的容颜此时却满是冷煞的表情,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我从小就是在东番长大的,为了活命为了钱,没有什么不可以卖。以前我可以对你逆来顺受,但现在你若是想在我面前摆少爷架子,那就别怪我把你扔下海去喂鱼!”
说到这里,凤盈看也不看痛得连冷汗都出来的杨进才,跳下高凳往舱外走去。尽管这海上风急浪大这小小的帆船飘来荡去极其不稳,但她的步子却相当稳健,直到门边上方才回头冷冷一笑:“当初从东番送到陆地上的那艘船上一共有十二个人,最后能够活下来的只有我。死人我见得多了,这一趟路难走得很,我已经尽心了,你支持不住是你的事。”
她撂下这话正要走,外头忽然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皱了皱眉的她伸手打开门,一阵咸湿冰冷的海风顿时兜头兜脸扑了过来。她眯了眯眼睛,这才注意到是一个健壮的黑脸水手。然而,这个往日极其彪悍的家伙此时死死抓着旁边的一根绳子方才稳住身子,满面尽是惊惶。
“凤姑娘,不好了……官兵……海上有官兵的船!”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仿佛晴天霹雳,不但船舱内满心怨毒的杨进才呆若木鸡,就连凤盈也不禁面色大变。她再也顾不上舱内那个累赘,匆匆来到船头,甚至顾不上摇晃的海浪将自己的衣服打得透湿。寒风之中,她终于看清了远处那一溜十几条船,看清了那上头的龙旗。
这次的运气竟然这么糟糕!咬牙切齿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下了决心。
虽然在金乡卫杀过倭寇,但坐船出海对于张超却还是第一次。原本张攸并不乐意让他跟上船,可他终究是天子亲自点的将,于是在两位副总兵的帮衬下,他总算是能够以千户的身份独挡一面。然而,在最初的新奇之后,面对一成不变的大海,他渐渐就有些厌倦了,只在昨日和一条走私船相遇时稍稍提了提神,但也只是抓了十五个人。
如今他方才觉得张越没有说错,虽说犯海禁乃是杀头大罪,但为了一个利字,照样有那么多人铤而走险。那条船上最年轻的水手才十六岁,可按照大明律却仍要处死。
“大人,前头又发现一条船!”
张超原本是希望能够遇上倭寇的船或者是海盗船,闻听此言来到船头远望,他顿时有些失望。那孤零零的小船分明和昨天缴获的船一模一样,只要追上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下,只不过这实在没多大意思。虽说很没有兴头,可他眼下既然是主官,麾下将士都是摩拳擦掌,他自然不会在这时候泼冷水,当下便沉声下令道:“追上去,如有反抗就放铳炮!”
由于张超所部中有半数都是随郑和下西洋的精锐兵士,精通海战,他又并不是随便插手胡乱指挥的性子,因此这趟甚至不能称得上是遭遇战,但结果却有些让人出乎意料——也不知道是在铳炮的威胁过于强大,还是那些船员水手过于害怕被逮回去砍头的后果,总而言之当几个军士搭上舷板上了船时,除了一个十四五岁勉强把着舵的半大孩子和船舱中一个五花大绑奄奄一息的女人之外,竟是没了旁人,只在船舱中发现了不少金银财物。
“那少年声称是被人挟持,而船舱中那个女子则是他们掳来的,其他人都跳了海?”
张超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这里离海岸已经有好几里,别说是大冬天,就是夏天,跳下海难道还能奢望游回去?心中大为疑惑的他立刻命人带上了那个抓到的少年,亲自审问了一番,发现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他便先搁下了此事,等到上岸之后方才亲自去看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然而,只是瞅了一眼,原本漫不经心的他不由愣了一愣。
他自然不会忘记当初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那时候他帮战死沙场的袍泽送东西传讯息回去,就在泗水街遇上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忘怀的那个女子。在那段日子里,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责任,也忘记了自己正在谈婚论嫁的事实,只是一心一意地当着一个陷入爱河的富家子,甚至还曾经动过退婚和私奔的主意。
尽管那次张越当头棒喝断了他的妄想,但他回到泗水街去见她的时候,却还仍抱有一丝侥幸,谁知道面对的却是人去楼空。而之后他和新婚妻子一同拜见父母尊长,听了祖母那一番敲山震虎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失去了她。
此时此刻,盯着那张苍白的面庞看了许久,张超终于确定这并不是自己梦里的那个人,然而,那眉眼那容貌却让他怦然心动。他自然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但上天既然把这样一个女人送到了他的面前,也许就是对他那段刻骨铭心记忆的补偿?
“大人,这个女人……”
“既然是被人胁迫,如今又是奄奄一息,先叫军医来看看,等她醒过来再说……还有,报告上头就说那条船上的海盗全都跳水了,那个少年让他画押,然后就放他走好了。至于这个女人的事情……你该知道怎么做。”
那亲兵跟着张超大半个月,对于这个上司的脾气也算是摸清楚了一点,此时慌忙连连点头。而张超一直看着此人蹑手蹑脚地离开,这才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这个双目紧闭的女人,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她从来都是爽朗大气,毫不矫揉造作——可如今那个人在什么地方?他忽然觉得心中一痛,胸膛中填满了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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