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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从宁波市舶司起开海禁的旨意让整个天下的商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宁波,而两淮和南直隶浙江一带的商人更是动作迅速地直接赶到了这儿。正因为如此,一连三天的抓人查抄自然让他们心惊肉跳,甚至有人打起了退堂鼓。然而,即便是打点好行李预备离开的,乍听得这样一个消息,也不免延后了行程,纷纷赶到市舶司门口打探消息,真正进去办事的人却少之又少。
原因很简单,因为市舶司那八字墙两边,枷号示众的足足有上百人,站得密密麻麻!
枷号并非常刑,大明律中并没有这一条,但官府却是常用。尤其是在征收赋税的时候,官府门前枷号示众的百姓往往能达到几十上百。由于有监察御史的存在,地方官也不敢太过分地闹出人命来,往往都是七斤半的轻枷。然而,旁观者就算再没眼力,也能看出这会儿市舶司门口枷号示众的那帮人顶着的玩意分量沉重,这当口少不得议论了起来。
“这大冬天的,瞧着他们那满头大汗的样子,怕是至少有二十斤吧?”
“二十斤?没见识了不是,要不是有这些家伙通倭,咱们这儿怎么会三天两头闹倭寇!我正好有亲戚在市舶司里头做事,听说那位钦差大人放出了话,无圣旨和刑部大理寺决议不能擅自杀人,既然如此,就让这帮该死的狗东西先戴着三十斤大枷枷号三个月!”
“枷号三个月?那可真得要站死了,那位钦差大人真狠!不过话说回来,这次沿海捕倭也是来真的,听说临海好几个岛上盘踞的海盗倭寇都给剿灭了!”
“那是,要是沿海不宁,开了海禁之后商船开到大海上,岂不是羊入虎口?”
远远看着就觉得一股森寒之气扑面而来,走到近处看到那一张张枷号示众者煞白绝望的脸,马钦久更是觉得心里发毛。这当口别人都不敢上市舶司办事,他原本也不敢,奈何张越派人送了一张条子,他就是不想来也得来,好在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个方青,这两个人在一块胆气总归更壮一些。即便如此,等到进了那两扇大门,他仍是长长嘘了一口气。
正如张越看准的那样,汪大荣这个提督太监虽然说贪了一些,心眼多了一些,但确实有一套手段。不过三天的工夫,他就让人根据宋元旧例查出了引凭格式,仍暂时沿用三十税一的税率,让市舶司中的书吏先去印出了百八十张引凭,随即又根据发给各番国的那些堪合试制了十副堪合。再加上头两个来的又是早就安排好的人,一番核对画押之后,马钦久和方青只用了一刻钟就办好了。
“五百石海船,明年四月自宁波起航前往倭国。”
看到有人从市舶司出来,少不得有围观的人上来询问究竟,当得知已经开出了引凭时,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的商人们顿时心动了。而不比犹在梦中的马钦久,面对七嘴八舌询问的人们,方青只是笑容可掬地说因为如今乃是初定,这堪合只不过试制了十副,错过这一次就得等到之后一批了。于是,一群商人立时蜂拥进了市舶司衙门,哪里还有刚刚畏首畏尾的架势?
商人们为了第一批十张堪合抢得正欢,张越这时候却正在屋子里看着松门卫送来的捕倭捷报,心中颇为欣慰。虽说太祖皇帝朱元璋禁海并不完全是因为倭寇,但不可否认,倭寇骚扰却占了很大因素。这沿海不宁,商船开出去没有保障,自然赚钱课税之类的勾当也就无从谈起。而郑和宝船舰队之前下西洋时曾经消灭过好几股海盗,恰好保证了东南亚航线安全。
“这第一步总算是完成了!”
张越感慨一声把信塞回了封套,看到秋痕正站在那里瞪着他,不禁想起自己刚刚正在和她们说话,却被这么一份捷报给打断了。只是对付这么个鲁直的丫头,他自然有主意,当下就笑道:“二伯父和大哥一路捷报频传大有收获,算起来我上次送去的信也该到了。这儿的事情我已经写好奏折用驿传邮递送去了北京行在,大约不日之内咱们就能回去过年了。”
“少爷,咱们是问你天子剑断了怎么办!”
这时候,就连灵犀也不禁开口问了一句,而秋痕更是忍不住了,满面懊恼地说:“早知道如此,我就不该死磨硬泡要带上那把剑,若是藏在家里就没事了,谁知道会招来贼人惦记!琥珀,你一向主意多,你说这事情该怎么办?”
自打刚刚说话的时候,琥珀就默然站在一边不做声,此时也仿佛没听到似的。直到灵犀轻轻推搡了她一把,她这才恍然醒过神,撇了一眼淡定的张越,又斜睨了一眼焦躁的秋痕,随即微微笑了起来:“都说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少爷自己都不担心,咱们担心什么?”
“琥珀,你这是什么话,少爷糊涂,难道你也一起糊涂了?”
看到秋痕火气上来暴跳如雷的模样,灵犀不禁摇了摇头,上前去硬是将她按在了椅子上坐下。忖度张越这镇定自若的模样必定是心有凭恃,她渐渐品出了一些滋味,索性安抚道:“好了好了,少爷有分寸,秋痕你别闹了。有这个功夫不妨到里头去看看范家小姐如何,这三天她时昏时醒,状况很不好,又不让咱们请大夫。”
“哼……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要看你们去看!”
张越见秋痕一面使小性子一面偷偷瞧他,不禁莞尔,索性就掀起侧门那道葱绿撒花门帘,径直来到了里间,结果还没站稳就感到后头有人,回头一瞧,却是刚刚还满脸不乐意的秋痕。见她脸上还是气鼓鼓的表情,他哪里不知道小妮子嘴上逞强,又转过身朝床那边走去。
秋痕却是后发先至,抢着打起床上挂着的银红绡纱帐子,看见范兮妍醒得炯炯的,连忙在床沿坐了下来,在她肩后垫上了厚厚的引枕,却是根本不给张越留坐的地方。
跟进来的灵犀见她这副做派,连忙搬了一个锦墩过来给张越坐了。心思缜密的她打量着范兮妍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心里颇有些思量。这次范通倒台都是因为这个假千金的出首,虽说逃过了充军卫所的处置,也算是小小立了一功,但哪怕是范兮妍能够活过来,难道还能回范家?
“这一次多谢大人派人照顾,否则我这条命早就没了。”范兮妍的脸色已经比三天前好看了一些,但说话仍然是有些勉强,“如今范通已经死定了,我也不想要什么出首之功,也不想再顶着范兮妍这个名字过日子。我希望大人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对外头说我死了。”
“你要诈死?”
“不错,我正是要诈死!”勉力吐出这句话,范兮妍不禁用帕子掩口连连咳嗽了几声,旋即看也不看就将那块雪白的手帕揉成了一团攥在手里,又抬起头说,“大人曾经对外宣称我中毒之后奄奄一息,大夫也说我死定了,那天陈公公和汪公公更是都亲眼看到了我那半死人的模样,如今就是说我死了,想必也不会引人怀疑。”
“范通此次的罪行免不了一死,按律更要抄没其家,你出首有功,况且他杀你旨在灭口,这范家的家产多半会发还你一份,难道你都不要?”
“家产?我要那些不干不净的钱有什么用?”范兮妍冷笑一声之后,忍不住连连咳嗽,到最后嘴角竟是溢出了鲜血。见旁边坐着的秋痕手忙脚乱地拿着绢帕上来擦了,她不禁露出了一丝苦笑,“中了那两支毒剑的时候我就知道是谁下的手,虽说我从来没把他当成父亲,但这两年好歹也为他做过不少事,没想到他居然一直想除掉我。”
感到胸口一阵阵刺痛,她使劲抓着底下的锦褥,好一阵子方才缓过劲来,这才抬起头看着张越:“我是永平公主派来的人,为的就是监督这条财路,毕竟公主和富阳侯有不少财货都投在这条海路上。倭寇的事情我曾经上报过公主,公主说随那个饭桶去做,我也只好听着。就在几天前,公主派来了一位特使,如果我没有看错,在屋顶上射出那一箭的就是他。不过凭我这一面之辞,大人也不用奢望能指证什么,我也不敢站出来指证一位公主。”
因这屋里屋外都是自己人,张越想到那天的惊天一箭,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惊骇。自从上次皇帝流露出那样的态度,他就没指望在朱棣在世的时候能动那些皇子皇女,此时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个特使是谁?”
范兮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满脸苦笑地说:“那是白莲教叛徒岳长天。”
此话一出,不但张越悚然动容,就连刚刚进门的琥珀也一下子僵立在了那儿动弹不得。然而范兮妍却没注意到别人的反常,自顾自地说:“江南一带乃是繁华之地,但赋税太重百姓不胜其苦,因此不少人都在家里供奉神像信奉白莲教。只是因为官府严查很少串联,所以没有北边那么大的风头。两年前岳长天曾经来和范通谈过事情,所以我知道他是白莲教中人。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会叛了白莲教。”
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岳长天现在在哪?”
“是他来找的我,我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如今他应该已经远遁了。不过……”范兮妍蹙起了眉头,旋即若有所思地说,“他的肤色比从前暗沉了许多,竟有些古铜色。他自然不可能去种田当苦力。若是这样,他之前很有可能隐姓埋名躲在运河的漕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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