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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率人下江南祭祀孝陵,朝中少了一大拨人,事务自然更是繁杂,阁臣几乎都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即便最年轻的杨荣和杜桢,也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更不用说年过六旬的杨士奇等等。这天,杜桢好容易挨着轮休一日,便邀约了同样不当值的沈家兄弟上了家里来。
二月初的天气乍暖还寒,三人在书房中摆了木几,杜桢亲自烹茶待客,从诗文说到时政。本就是同乡旧友志同道合,聊到兴起时,沈度一口气吟了三首咏柳七律,旁边记录的沈粲手忙脚乱方才记了下来,待到一块品评时,三人俱是想起了儿时旧事,不禁莞尔。裘氏亲自用捧盒送来点心,她才刚走,外头又传来了鸣镝的声音。
“老爷,门上又有人送了几份墨卷来。”
“让他们送进来,正好让两位沈学士一同看看。”
沈度才赞裘氏的点心做得妙,闻听此言不禁笑道:“好啊,原来你好心邀咱们散心说文是假,揪着咱们做苦力才是真!这些墨卷我家里也堆积了不少,我如今老眼昏花,乍一看仿佛都是我自个儿写的文章,怎么瞧怎么别扭!虽说那‘金版玉书’的名头我也喜欢,可要是字都成了一般模样,未免实在是无趣。宜山,这可都是你的好女婿惹出来的!”
沈粲见杜桢含笑不语,也在旁边帮腔道:“虽说早年大哥的字就名满天下,但要不是昔日元节得先帝眼缘有那手字的缘故,如今的学子未必都会在读书的同时反反复复临大哥的沈体。一个是稀奇可贵,两个就寻常了,若是再多,再好的字在考官眼里也不过平常。大哥的字端方隽永,除了元节等少数几个之外,大多数人只学了其貌,不得其神。”
“你们也把我想得太神了,我不过是从小跟着民则学写字,这字形神韵都得了他几分真传,手上又有他的亲笔字帖,所以不教导元节学这个,还能学其他?这悬腕于壁上练字却是学的民愿,用清水练字,又不费墨又节省,多好的习惯!”
正在品茗的沈度一听这话,竟是险些一口呛了出来,沈粲愣了一愣之后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兄弟俩对视一眼,沈粲忍不住感慨道:“宜山兄,虽说咱们和你自小交好,但从来就看惯了你的冷脸,可如今,你这冷冰冰的性情越发改观,而且还变得古道热肠了。前些日子若不是你的上书,梁潜梁用之的追封至少还得拖一阵子。”
“什么古道热肠,不过是应有之义罢了。能做的事情却不去做,于心何安?”
瞧见墨玉手中捧着一大摞墨卷过来,杜桢就吩咐他搁在一旁的海棠高几上,随即拿起最上头一卷,从头到尾粗粗浏览了一遍,就顺手摆到了一旁,紧跟着又看第二卷。见他如此做派,沈氏兄弟相顾一笑,也就各自取了一卷看。待到三人都看完了,杜桢就摆手示意墨玉把这些墨卷都拿下去,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都是中平之作,既没有论事激发的,也没有以小见大的,文字倒还罢了。”
“科举虽拔擢人才,但真正的大才哪有那么容易送上门。”沈度感慨了一句,突然想起了自己听到的传闻,便若有所思地说,“这次两位内阁学士一同主考会试,足可见皇上对此科的重视。我听说宜山你原本有机会主考一科,只不过黄学士刚刚脱了囹圄之灾,又曾经是东宫旧人,这次就换成了他。我听说他和杨勉仁颇有龃龉,可是真的?”
“黄宗豫量隘,杨勉仁性激,两人一碰起来,自然就像火星掉在油锅里。不过有士奇兄掌总,不至于有什么大的干碍。再说,此次搭档的是幼孜,他应该不会与其相争,会试大约不会有什么问题。另外,此次参加会试的有杨勉仁的弟子,元节的一个弟弟,我和勉仁去做主考,别人还得疑咱们徇私。士奇兄前一科又已经主持了会试,自然是只能他们两人。”
他话音刚落,刚刚离开的墨玉又在那边院门处探出了脑袋:“老爷,张家四公子和方公子来了,说也是来送墨卷的!”
刚刚统共看了七八份,这会儿听到张赳和方敬也一块来凑热闹,杜绾不禁哑然失笑,当即吩咐请二人进来。等到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沈氏兄弟少不得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番。两人都是尚未授官的举人,并不在朝官素服之限,但张赳和方敬都是穿着白色潞绸直裰,一个俊秀温文,一个憨厚淳朴,行过礼后都是落落大方,沈氏兄弟不禁连连点头。
“果然是一表人才,今科若能得中,也是一番佳话了!”
杜桢听沈粲这般称赞,不禁微微一笑,待墨玉和鸣镝去搬来了两把椅子,见两人规规矩矩地坐下,他这才问了几句备考近况,然后就把两人的墨卷递给了沈度沈粲兄弟,又欣然点了点头:“这大半年小五常常把他们俩的文章捎回来给我瞧,功底还算不错,你们瞧瞧之后也给他们提点提点。”
见二沈都颔首答应,他便对两人说:“元节临走之前想必也对你们说过,科考一道不但考的是才学,机缘也同样重要。弱冠之年中进士的毕竟凤毛麟角,而且纵使名动一时,之后能长久的却少之又少。能够在你们这年纪中举人,已经是殊为不易了,所以只管凭本心凭才学下场,不必拘泥什么中与不中。别看元节当初金榜题名时才年方十六,但若非他特赐举人功名,连上场的机会都未必有,才学上也不一定真的是强过你们。但是,他强在心性沉稳和机敏练达上,这一点你们却需学他。”
张赳为了这一回下场殚精竭虑,可以说是铆足了劲,要是别人说什么中与不中不要紧,他决计听不进去。可此时听着杜桢这教导,他起初嘴上答应心里不以为然,可渐渐却是心悦诚服。至于方敬则更是把脑袋点得犹如小鸡啄米似的,面上露出了崇敬钦佩的表情。
“这文章和书法都尚可,会试这一关有七分准。”沈度站起身来,接过其弟手中的墨卷,一并递给了两人,却是微微一笑,“宜山兄所说都是至理名言。我和二弟都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内阁首臣杨士奇杨阁老,一样不是科举出身;礼部吕尚书户部夏尚书都是以太学生而拔擢至如今高位;工部吴尚书最初亦不过是区区经历……总之,科举不成,一样有可成之道。”
得到赫赫有名大小沈学士的这番提点,张赳和方敬连忙拜谢。午间杜桢便留了两人用饭,待到下午,他先把沈度沈粲送走,见两个小家伙也都提出了告辞,他也没有挽留,待看到两人意气风发地上马一同驰去,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今时不比往日,科举日重,荐举日轻,像当年那样一经荐举便授布政使等高位的恐怕再也不可能了。除非是一直打算隐逸不出,否则要靠名声得人荐举或是被征召出仕只会更难。
张赳和方敬去见杜桢,这边杨学士府,顾彬也在杨荣那里得了好一番教诲。从下场准备到行文风格连带着书写习惯等等,杨荣都是反反复复提点,末了却把一个锦囊递了过去。
“这是我当初送给你爹的玉佩,虽说你早就还了回来,但如今我还是送给你,佩在身上做个纪念。记着,以你的才学必定能金榜题名,只管鼓足劲头去考!只要过了会试那一关,你这殿试决计能进二甲,若是夺一个鼎甲之位来,也不枉我栽培你一场!”
会试一共三场,考生须得在贡院中待足九天,因北方的天气寒冷,官府还会供应柴炭,但真要靠那么一丁点份额取暖却是难能。因此下场前,张倬早就让人打点好了三份一模一样的考具,其中笔墨纸砚都是各人用自己的,但柴炭米面鸡蛋油布桌板等等却都是一应俱全,就连打点那些号军等等的银钱也都备足了。下场的那一天,他整晚上没睡,天还没亮就亲自把人送到了贡院门口,眼看着三人进去,他不由得双掌合十喃喃念叨了几句。
张赳是他的嫡亲侄儿,顾彬是他从小帮衬着长大的,就是方敬也在家里住了老长一段时间,那憨厚人品深得他喜爱。如今到了他们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候,他却再也帮不上什么忙。
会试日在二月初九,三场一共考九天。原先京城天气已经是转暖了,可打从进场日起,外头的风却是一日紧似一日。那些屋顶不结实的人家,就连顶上的瓦片也被大风吹落在地,噼噼啪啪砸在地上。等到了二月十四,老天爷竟是不争气地下起了雨,于是,贡院外张望着打听消息的人就更多了。这会儿中与不中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亲友们最担心的却是里头的举子可能耐得住寒冷,那号房可禁得起风雨,就连张倬自己也忍不住来瞧了好几回。
好容易熬到了二月十八举子离场,贡院街门口自是拥满了无数翘首企盼的人。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数千名举子方才全部出来。在又小又阴暗又潮湿的地方呆了九天,所有人都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犹如僵了,有的出门便大大伸懒腰打呵欠,有的神采飞扬和亲朋好友高谈阔论,有的直接号啕大哭心灰意冷,还有身体孱弱在场中病倒的则是被人直接用春凳抬了出来。离场之日,人生百态尽在眼前,结伴一块出来的张赳顾彬和方敬看得都呆了。
张赳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张倬,连忙带着其他两人走上前去。还不等他行礼叫人,张倬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这几日又是风又是雨,天气也比先头冷许多,你们在场中可还好?”
“三叔,咱们身体都好着呢,什么事都没有!我隔壁倒是有个晕倒被抬出去的,出了贡院便号啕大哭。也难怪,这一耽误就不知道得多少年,看那样子又不是有钱人家。”说到这里,张赳连忙把顾彬拖上前来,又笑嘻嘻地说,“小七哥刚刚把自己做的三篇文章背给我听,做得字字珠玑,我看他这次是决计高中!我和小方就得看运气了,咱们俩毕竟不如小七哥,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早年最是傲慢的张赳说出这样的话,张倬只觉得欣慰得很,当下勉励了几句就唤了众人上车。把顾彬送了回去,又安慰了一番顾家二老,他就把自家两个小的带回了家。虽说至少得几日之后才能放榜,但家里还是特意摆了酒,热热闹闹了一个下午。
因南方文人辈出,科举取士往往南多北少,洪武年间南北榜事件更是震惊天下。虽说号称南北共取,但永乐朝以来并未分南北取士,于是一科会试往往都是南人占十之七,北人占十之三。如今朱高炽登基,便依杨士奇进言,以取士须公允为由,以三十为数,南人取十六,北人取十四,此事会试前就公诸天下,南人固然颇有微词,北人却都是极其欢喜。
数日之内要阅览数千份卷子,对于各房考官来说自然是一件一等一的苦差事,因此大多数都是一扫而过,而各房考官的荐卷则是上呈由主考定名次。只此次主考不设正副,因荐卷好坏等等问题,黄淮和金幼孜常常争得面红耳赤,等到名次好容易定了下来,竟是晚了一天。
张榜的这一天,顾彬张赳方敬哪里耐得住性子等在家里,齐齐约好了一起去看榜。好容易才挤到榜前,三人急忙寻找自己的名字。只一会儿,从后往前看的张赳就在末尾倒数几个位置找到了自己,顿时欢天喜地,才一扭头就看见旁边的顾彬呆若木鸡。吓了一跳的他以为这位表兄名落孙山,连忙安慰了两句,待见人完全没反应,他这才慌了。就在手足无措的时候,他听到了方敬的声音。
“小七哥是第二名!这回你们可以一块去殿试了!”
又是第二?想到顾彬之前就是乡试第二,张赳不禁大喜,而顾彬这才反应了过来,咧嘴就想笑,那嘴角却是僵得动弹不得。而方敬踮着脚在榜上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没找到自己,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刚出来,他就感到左右肩膀上多了一只手。
“你才十六就下场了,还年轻得很,以后有的是机会!”
“没错,有了这一回就不怵下一回!”
原本很是难过的方敬使劲揉了揉眼睛,这才轻轻点了点头。等到挤出人群,他忍不住望了望天空,心里又想起了不知道在何处的大哥。这一次他没能帮大哥完成心愿,下一次他一定会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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