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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永乐年间至今,天下凡三大市舶司,因此,名义上看,浙商、闽商、粤商自然是三分天下。然而,粤商在广州市舶司所占份额却不是绝对的。坊市街这一亩三分地,坐商凡三十二家,其中的徽商闽商占了三分之一。而如今眼看海商也成了一门营生,这三十二家自然是人人争先,背后通路子寻靠山,至于早有靠山的则是千方百计求了“护身符”,可谁能想到忽如其来就砸了这么一个大棒子下来。
尽管张谦说是他和张越在彩云楼上等着这些商人,但士农工商,商者居末,之前张谦又撂下了狠话,于是谁也不敢让那两位大员干等着。一大早彩云楼刚刚开门,就有好几个商人一同进来,紧跟着又是陆陆续续有人抵达。等到了辰时三刻,三十二家竟是全都到齐了,把一层楼面坐得满满当当。还有精细人悄悄地跑到掌柜那里将一天的帐都结了干净,这才耐心地各自按平素关系坐在一块,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坐等。
靠墙角的方桌上,楚胖子便一边摇扇子一边说道:“吴老哥,幸好你之前提醒了一声,否则要是照着往年的例子给秦怀谨送孝敬,这钱就全都打了水漂了!别看那些人眼下笃定,可心里别提多肉疼了!还有那边独占一张桌子的徐正平,啧啧,家大业大又怎么样,居然想趁着水灾赚昧心钱,结果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这一说,这桌上的其他三个人顿时纷纷附和,相邻坐得近的两桌人也都点了点头。居中而坐的吴敬羲自是得意,一捋胡须就笑道:“那也是侥幸。我通过几层关系识得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王大人,于是就得了些内幕消息。只不过能靠之前粮食上头的事交好官府,却还是多亏了五岳商行的岳老哥!”
对于五岳商行,这三桌人自然并不陌生,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位低调的主事人。此时齐齐转头过去打量着对方,楚胖子就笑道:“咱们家里的存粮都不少,可也没想囤积居奇,原本我还对岳老哥的话将信将疑,没想到跟着去见了那位老大人,不但没赔,还趁机赚上了一大笔。这样赚了钱又卖好的事情往哪里找去?不过……”
想起之前好容易打听到都司出兵抓人的风声,他心头发热,一下子压低了声音:“如今咱们最大的利处便是占了先机。码头上的人给清了个干净,虽说不知道张大人张公公从哪里找来了人填充空位,可听说官府昨天发了公告招募人修港口,以后港口大了,这一丁点人保准不够使唤。如果能把咱们自己人安插进去,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利!”
“得了吧,之前码头上才肃清了那么一批人,你还敢再玩猫腻?张公公都已经把那样的狠话撂下了,别看咱们有钱,上头捏造一个罪名,咱们转眼之间就什么都没了。徐家老大孤零零坐在那里你以为是在摆派头?呸,那是大伙儿都生怕沾上这个蠢货,赚这等黑心钱,到时候那位张杀头一到,铁定第一个发落他!”
这边几个人议论纷纷,丘国雍却只是不紧不慢地喝茶,手里拈着一块点心慢慢品着。此前老安就提过昔日管厨丘方家的女儿九娘得了楚胖子举荐,在这彩云楼中做事过活,他心里除了感慨,还有说不出的酸涩。因为节省开支,这些年家里的下人几乎都裁撤了一个干净,可如今想想,那些送出去的钱根本就是连个水花都没砸起来。
他们真是糊涂了,永乐年间的勋贵何等声势,连勋贵都做不到的事,何况中官?
“提督市舶司张公公到!布政使张大人到!”
听到下头高唱一声,满楼坐着的商人们顿时齐齐站起身来,又一个个跪了下去。正好在楼梯口的某个商人乍着胆子偷觑了一眼,只见张谦和张越竟然是身着相同的大红织金?丝罗纱麒麟服,那胸前的锦绣麒麟以及两袖的仙鹤明晃晃的。恍惚间,他竟以为这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直到上头传来免礼的声音,一群人层次不齐地起身,这才有更多的人看清了两人的穿戴。太监出镇动辄赐麒麟服是永乐朝就有的,可张越这一身却还是头一次见着。只有真正下了死力打听的人这才想起来,永乐年间,张越仿佛是获赐过麒麟服的。
只是,上头的两人却没有解答他们心头的这个疑问。落座之后,张越也不客套,便开门见山地说:“各位都是坊市街上接引番货的坐商,今日我和张公公请大家来,第一,是通报一下之前清查镇上码头的结果。人是已经都逐出去了,但想必你们心里有数,若是真正按照大明律,这广州西城大街上,就应该多上几十颗高挂的脑袋!”
这带着肃杀寒意的声音犹如寒风卷过似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身子僵了动弹不得。足足等了好半晌,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的众人方才等到了张越再次开口。
“我知道市井之中奉送了我什么名声。我不是嗜杀成性的人,也不想每到一处便是无数人头落地,所以便认同了张公公的处置,不过是逐出去永不许再入码头,不许商家收留而已。估值抽分课税,原本是朝廷正项,若是单靠市舶司和市舶公馆派人,恐怕各位又要说什么不公。所以,今天我来,就是要宣布几条新令。”
之前的警告让众人心里一缩,刚刚的这新令两个字更是让众人心里一紧。此时此刻,几十双眼睛都落在了张越身上,就连丘国雍也不例外。他甚至没注意到,张越身边的一个小厮正死死盯着他,目光几乎就不曾移开过。
“第一,既然朝廷已经不禁私船下海,那么,海商便是海商,坐商就是坐商,既然出海与番国交易,就不得在坊市街接番商的货。若是有逾越界限的,哪怕到时候海商的引凭发下去,官府也一定会收回!”
说到这里,张越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旋即又扫了众人一眼:“第二,估值的事情,以后不再是市舶司或是市舶公馆一口说了算。设官牙行,各海商坐商只需缴纳保证金一千贯,就可派一人入行,不得多人。但凡有船停靠,无论本国船还是番船,都由官牙行派人核货,与市舶公馆的书吏一同估值抽税,市舶司会请第三方每年审核账目,若有偷逃者没收之前的出资,并以十倍计罚。从前坊市街虽有联盟,却都是一盘散沙,所以这具体章程你们自己定。”
这第二条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楼上愈发鸦雀无声。张越也不等着众人回答,又看向了一个角落:“本司暂时只提这么两条,接下来的事情你们自个商量好了再说。但有一件事虽说是题外话,如今却不得不提。先头水灾之后有奸商囤积居奇抬高米价,本司念在灾后事务繁杂,又要安抚人心,也就没有处置。本待晓谕之后待其悔过自新,谁知道按察司都司刚刚报来了一桩大案!原来这还不单单是发灾民财的粮商,还是把因灾流离失所的我朝子民卖到海外的人贩子!抬高粮价不过是奸商行径,但这贩卖人口却是天理难容!”
原本已经定下心来的众人陡然一惊,有知道底细的立刻扭过了头,瞧见那徐正平虽然屁股挨着椅子,身子却已经有些瑟瑟发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哪里还不明白这一回某人是要倒霉了。因徐家自来就以为有后台,霸道得很,众人乐得看笑话,竟是没有一个人出身。
“徐正平,本司说得可有错?”
这突然的点名一下子让徐正平跳了起来。站起身的他见四周愣是没有一个人替自己说话,只得使劲咬了咬舌头,强力迫使自己镇静了下来,这才深深弯腰道:“大人,草民不知道您所言何意。草民一向只做正经生意,云南黔国公,贵州镇远侯,全都和草民有生意往来。”
“黔国公?镇远侯?”
张越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随即便笑了起来:“你和哪位勋贵做生意,这不关我的事。你是想着黔国公镇远侯镇守边陲劳苦功高,若是被牵扯了进去,你就可以平安无事了是不是?你也不想一想,黔国公镇远侯何等人物,你这等市井商人顶多便是和两府执事家奴有些联系,难不成你还敢把你私将人口出境的罪名牵扯到这两位顶尖勋贵头上!来人哪,去请都指挥使李大人,按察使喻大人!”
都指挥使李龙之前那场灾后平粜中大大赚了一笔,虽说及不上几千两黄金的利益,但那钱来得干干净净,张越又答应把他讹诈商人黄金的事情撸平了,他自是暂时心满意足;而按察使喻良拿到了秦怀谨供述出来的真实受贿名单,立马连同巡按御史一同往上头奏了一本,尽管如今朝廷尚未有明确回文,但京里已经有人给他捎过话,都察院大佬颇赏识他。如今李龙从那一晚上的抄没中又弄到了不小的一笔,喻良眼看能侦破大案,因此两人都是志得意满。
此时一前一后上了楼,瞧见张谦和张越身上那一模一样的麒麟白泽服,两人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喻良毕竟自诩清流,很快就醒觉了过来,因此笑吟吟地对张谦张越拱了拱手,这才在张越身旁立定,轻描淡写地从自己的袖子里抽出了一张纸来:“本司掌管通省刑名,若不是张大人提醒,险些漏过了一场大案。三年之中,徐氏贩卖闽东粤西等地好人家儿女共计三百四十五名,平均每年超过百人,真是闻所未闻!李大人,查抄毕竟是你去的,你也说说。”
身材魁梧的李龙身穿盘领右衽小独科花狮子补子的大红?丝袍子,腰束花犀带,头上却没有戴乌纱帽,而是玛瑙顶子的梁冠,往那里一站便是威风凛凛。他冷冷瞥了一眼那个抖得如筛糠一般的徐正平,这才声若洪钟地开了口。
“本司得报有奸人在佛山镇一宅院内,便亲率精兵两百前去查探,一举解救男女二十三人,其中有奸顽三人拘捕,当场格杀。如今人犯都已经交给了喻大人,下了臬司大牢。本司从西宁调任这儿也有一年多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抗衡朝廷官兵的,这倒还是第一次。简直是胆大包天!”
他的声音原本就大,这一吼更是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都指挥使司管辖的是通省驻军,并不管政务,商人们此前都不曾和这位打过什么交道,甚至就连此前得知都司冒险借出卫所屯粮,他们也只是以为张越不过是用什么法子说动了这位都指挥使——毕竟,不少人都知道这位同样起家于靖难的都指挥使最恨的就是不得一个爵位,和张家也没有多大关联,所以根本不用买张越的帐。可是,如今此人的态度分明是和张越站在了一条线上,这怎么可能?
扑通——
徐正平终究是招架不住这一波又一波的突袭,一下子瘫软在地,徒劳地喃喃蠕动着嘴唇,却是谁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直到两双大手从背后穿过,一把架起了他的胳膊,他才陡然惊醒了过来,蹬了两下脚发现挣脱不掉,连忙大声嚷嚷道:“小张大人,广西大藤峡还在用兵,我是镇远侯的小舅子,多有资助粮饷,你若是拿了我,那边用兵有什么岔子,你拿什么向朝廷交代!”
“堵上他的嘴!”
张越狠狠一拍扶手,厉声吩咐了一句。等到那叫嚷变成了无法出口的呜咽,那人影也被人拖了出去,他这才冷冷看了众人一眼。
“诸位,我刚刚已经说过,不想每到一处就闹得满城风雨,所以还请你们好好自省,不要做出触犯朝廷律例的事情,自然有的是日进斗金的机会!”
镇远侯顾兴祖乃是总兵,平定瑶乱就会收兵回朝,他却在广东,又有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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