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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年初的时候,这规矩也还在,陆陆续续少说也有百多个武艺不合格的年轻军官在这场上的二试上黯然败下阵来,于是凄凄惨惨地充军交?亦或是甘肃等地。
然而,如今尽管是初冬萧瑟的季节,一棵棵夏日里郁郁葱葱的大叔如今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随着寒风瑟瑟缩缩地抖动着;尽管场上不少人的破旧棉袄挡不住寒风,人也抱着双手跺脚抱怨着;但绝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挂着轻松写意的笑容。家里再没钱,打点世袭军职的这些钱都还预备好了,那毕竟是日后一辈子的钱粮,谁也不会目光如此短浅。
按照品级和折钞,禄米能得六成。千户正五品每月可得米十石,百户正六品每月可得米六石,算不上多,可至少可养活家人。这会儿眼看就要日上三竿,今日比试差不多就要到头了,原先一直按捺着不做声的众人不禁交头接耳说起了话,各自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俺爹死得早,拿着这钱粮回去,就能娶媳妇了!”
“可不,京师如今娶个媳妇,聘礼没有三五十石米哪管够,再加上酒席其他,一年的出息就全都贴补进去了!”
“哎,那还得上峰不克扣,要是发得早晚迟了,你这媳妇至少还得一年后才能娶上!”
几个认识的人正说得起劲,旁边冷不丁钻出了一个讥诮的声音。
“还想娶媳妇哪,做梦吧?刚刚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兵部的张侍郎悄悄过来瞧了,很是看不上咱们,说咱们的弓马稀松武艺差劲,这回去就要上奏按照旧例行事!别说袭了这军职拿朝廷禄米,别把咱们一体全都充军就不错了!”
刚刚还喜上眉梢大声嚷嚷着说话的几个人顿时呆若木鸡,一时间,旁边也有听着言语的人上来询问怎么回事,那人高声一说,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于是乎,再也没人管这小校场比试肃静的规矩,场周围顿时沸反盈天。
人心善恶,张越在官场多年,不说看得彻底通透,遇事却总有几分提防之心。刚刚方敬自动请缨,他考虑片刻虽说答应了,但仍是留了个心眼。远远瞧见方敬上前说了几句话之后,随即竟是被人搀扶了离去,他立刻为之警觉。随行而来的胡七更是朝身边一个壮汉打了个眼色。那壮汉见状立刻悄悄退开,从另一边大槐树那儿招了招手,顿时有几个人掩了上去。
果然,不过一小会儿,张越就看到周遭那些年轻军官闹腾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已经是沸沸扬扬,那聒噪的抱怨声和骂声就连他站得远远的也能听见。分辨出其中好几次出现了自己的名字,他仍是脸色如常,一旁陪同过来的胡七就没那么轻松了。
“大人,是不是先离开……”
“不用,这里就是百多人,既然已经预备周全,只要看着就好。”
张越阻止了胡七,旋即仍然抱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那仿佛是沸腾开水一般的小校场。在吵吵嚷嚷的声音完全干扰了场中的比试之后,只见那边终于有皂隶重重敲响了鸣锣,随即就只见一个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官袍的官员站了出来。虽说远远的看不清头脸,但毕竟在兵部衙门中多次见过,正是尚雍。
“走,咱们上去,听听他说些什么!”
说完这话,张越就立刻快步上前。尽管胡七是一万个不愿意,可看着牛敢等几个护卫都已经跟了上去,他也只能快步追上,又朝周遭已经派上去的一些手下连连打手势。尽管如此,他心里仍是有些七上八下。那些年轻子弟的功夫确实稀松不假,但毕竟人多,要是真的发生大骚乱,就是张越占理,事情闹大了也没有任何好处。
由于张越今天出来时特意换了一身衣服,虽和那些年轻人的袢袄不甚相同,但在人群中也并不显眼。再加上前头那些个子高大的人一挡,他更是不虞被人瞧见自己,于是站定之后就从那一个个脑袋的缝隙中观察着尚雍和周平安。这会儿距离近了,他注意到周平安坐在那儿似乎有些六神无主,而站着的尚雍则是从容不迫,说话的时候甚至还流露出几分凌厉。
“校场比试重地,喧哗什么!”
“尚主事,有人说兵部张侍郎过来瞧过了,说是今天的比试结果全部不算,还要重新来过,是不是真的!”
“要是重新比试之后不合格,还要充军,可有这话!”
“咱们的军职都是爷爷老子摸爬滚打拼出来的,凭什么他说革了就革了!”
面对群情激愤的人们,尚雍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旁人察觉不到的笑容,继而就沉下了脸:“胡说八道,哪里有这样的事,你们怎能轻信人言!”
“尚主事你别说那些虚言诓我们,我刚刚分明瞧见有人上前和你们说话!你要是不给一句准话,咱们大伙儿就进城去到兵部衙门说理!”
“这兵部武选司一年一度的比试是多年的制度,不是一任堂官说改就改的。再说了,武选司是张尚书主管,武选司直管。张侍郎是派了人过来,说是这比试形同儿戏,但多年来一直都是这么做的,自然没有随意更改的道理。今日比试已经结束,这名单我和周员外会立刻报上去,也会据理力争……”
尚雍正说着,人群中就传来了一个破锣般的大嗓门:“别听他的,咱们总不能就这么等着上头撤了我们的军职充军!进城去兵部说理!”
他这么一嚷嚷,后头顿时传来了一片响应声。眼见得情况越发难以控制,尚雍自是从上头下来相劝,还没等他假情假意地说上两句,只听面前传来了一个凌厉的破空声。他正一愣神,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耳畔陡然飞过,随即就听到一声响亮的鸣响,竟是不知什么正正好好击中了铜锣。一时间,好些人纷纷转头往后望去,尚雍也不例外。
然而,只是那么一眼,尚雍就看见了被几个人簇拥在当中的张越,旁边一人持弓而立形状轩昂,赫然一条彪形大汉。见张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自己,他不由得想起了刚刚方敬来传话时的情形,原本燥热的后背心竟是有一种发寒的感觉。
彭十三如今老婆孩子热炕头,张越平日也不扰他过清闲日子,只让他隔三差五到府中和张布他们几个一起调教新进的护卫,等闲已经不再叫人跟自己出门。昨天是听着胡七说了这事,他才叫上了彭十三。此时见其一箭震慑全场,他不禁欣然点了点头。
“老彭,这么多年了,你的箭术倒从未撂下过。英国公可赞过你宝刀不老?”
“我可还没老呢,说什么宝刀不老。再说,我可不想还没到一把年纪的时候,就给小一辈的盖过我去。”
四周皆静,两人旁若无人的谈话自然足以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原本有些汹涌的人群此时都是面带惊疑地看着这边的几个人,而尚雍则是面色死白,瞧见张越背着手缓步当先朝自己走来,他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适当。
“仿佛只差一点就要酿成乱局,尚主政,我没来晚吧?”
张越见尚雍嗫嚅着想要说什么,便转过身来看着后头这些人。最初只是远远地看,只是觉得五颜六色极其滑稽,但如今细看之下,这形形色色的袢袄不得不让人动容——有的是几块颜色相同的布拼接起来的;有的已经看不出本色,不用手摸就感觉油腻腻的;有的干脆是用其他老旧的衣服改制而成,还有的说是二十,瞧着顶多十三四岁。
“刚刚你们都不是在议论吗?我就是兵部左侍郎张越。”
此话一出,底下原本就有些猜测的众人顿时一片哗然。张越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这些人从窃窃私语到交头接耳,再到议论纷纷,最后又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见不少人的脸上都充斥着紧张怨恨亦或是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就轻轻笑了一声,面色随即一板。
“是谁告诉你们,今日比试结果不算?是谁告诉你们,择日重新比试,届时不合格者会即行充军?又是谁告诉你们,我要革了你们的世袭军职?”
虽然声音并不算高,但随着这一浪高似一浪的质问,张越又上前了两步。见前头几个人忙不迭地往后退,他心里更是定了,知道他们还至少畏惧自个权重,于是冷笑道:“我确实是早早办完事情就从兵部衙门过来,想瞧瞧一年一度的比试能涌现出什么英才,只刚刚看过有些失望,于是遣人问尚主政,是今年如此还是年年如此。就是这么一句话,居然能传出这许多流言来,倒是奇了!”
四周围的人沉寂了一阵,此时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大人真不会革了咱们的军职?”
张越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着那个被人拱到前面的瘦小青年,微微一笑道:“我记得,刚刚一共有十几个人上场练了骑射,你三箭中一。我问你,你练过多久?”
那青年身穿灰色的袢袄,也不知怎么回事,袖子都挽了起来,露出了结实紧致的小臂。听张越竟是还记得他之前的骑射成绩,又问出了这么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他顿时脸上一红,随即老老实实地说:“小的家贫,买不起马,只是借人家的马练过一阵。这弓箭是老子当年传下来的,弓弦已经不太好使了。这要是趁手的时候,小人站着可射百步之外的靶子。”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已经响亮了许多。张越看着他那信心满满的模样,便点了点头:“把你的弓箭拿来瞧瞧。”
看到彭十三接过东西递了过来,张越随眼一瞧,就看出这已经是一把用过多年的弓,上头还标着军器监的编号和工匠。他屈指算了算,是他当初进武库司之前的兵器。那时的军器监和武库司并不是之后整顿过的那些人,这张弓哪怕是完好的时候,准头也是有限,因此他随眼一瞅就亲自交还给了他,又点了点头。
“能用这样的弓三箭中一,已经算不错了。”
他不过是一句夸赞,那青年便立刻喜上眉梢,连忙叩头拜谢。这时候,四周的其他人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不屑,嗡嗡嗡的议论声更大了,倒是把先前的骚乱等等都盖了下去。被人排在最外头的尚雍瞧见这一幕,忍不住用力捏紧了拳头,又把手放到背后暗中做了个手势。
若只是追查他和周平安收受贿赂也还罢了,看张越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别是洞悉了更多的前情!这边经不起追查,除非用更大的事掩住,否则他官职性命不提,就是一家也难保!
张越的背后没有长眼睛,此时也顾不上武选司的两个人。眼见激昂的群情下去了一大半,他便放缓了语气说:“今天的比试,我看了确实很不满意。但你们不少都是上有长辈,下有弟妹,因家贫无暇练武的不在少数。就算一时不满意,我也不会随随便便革除你们父祖辈留下来的军职。我打算建言皇上,在京师建武学,所有继承军职的年轻军官,全都到武学里头正经磨练两年。长辈留给你们一个百户千户,你们就不想变成指挥都督?”
闻听此言,紧随张越身侧的胡七不禁满心诧异。他不过是昨日才把事情报给张越,他竟然就已经想出对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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