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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公公。”
筷子正夹着一根酱乳瓜出神,他就听到这么一个声音,一抬头就看到曹吉祥和一个老太监已经是打起门帘进来了。老太监戴着乌纱描金曲脚帽,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背花盘领窄袖衫,脸上皱纹左一道右一道,乍一看竟是很难分辨出年龄来。
昨晚上范弘带他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不早了,他也不曾见过那位印绶监太监,此时只一思忖,他就知道这老太监必定是掌管古今通集库的正主了。
印绶监掌管古今通集库,以及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勘合、符验、信符等事,原本在十二监四司八局之中极其清贵,但随着司礼监的地位日渐拔高,御马监又掌了兵权,这印绶监在二十四衙门中的地位便不尴不尬了起来。老太监又是生就了一幅凄苦脸,不得贵人欢心,自是知趣地不求那些露脸的事,此时此刻,他依旧是那副面孔相见,坐了一会儿略说了两句话,不外乎是有事您说话,没事我不来,随即就借口有事走人了。
在这宫里,也不是人人都有心攀交情往上爬的。
曹吉祥好容易把这老太监给盼走了,但仍是亲自把人送到了外头,随即才打起帘子进来,也顾不上叫人来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就上前几步到了张越身边:“张大人,昨晚上小的从这儿把诏令送出去后,听说仁寿宫来人去御药房传了御医。那会儿一直没打听到消息,等到了今天早上才得了信,是皇太子病了!”
一听传御医竟是说皇太子病了,张越顿时愣了一愣,心里颇有些意外。皇太子还小,他虽然是没有见过,但杜绾和朱宁交好,常回来说皇太子毕竟是有福气的人,落地之后就一直平平安安的,很少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时候,几个月下来就看着个头重量都见长。如今正在外头多事的时候,怎么突然这个朱祁镇就病了?
仿佛是仍嫌刚刚那个消息不够惊悚,曹吉祥又压低了声音说:“还有,因为小的认得的一个奉御往仁寿宫去,结果还没到门前就被拦了下来。人说是太后有命,即日起闲杂人等不得后宫。他回来之后还悄悄对小的说,东西六宫全给封了。”
这下子,张越不禁更加惊讶。若只是寻常小病,断然不至于如此,太后一下子摆出了如此警戒的架势,无疑是在防备什么,除非是有人暗害……可若是如此,一直帮忙照管皇太子的朱宁岂不是说不清楚?想到这里,他眉头一时紧锁,可如今他自己也是被困在这古今通集库,要想做些什么却是难能,须知天下事中,皇家内务是最说不清的!
曹吉祥把这些消息说了,见张越踌躇,忍不住又诉苦道:“张大人,从今早开始,宫城外那些红铺的禁卫就一下子守备森严了起来,以前能随便出宫的宦官也一概拿不到出宫的牌子,小的几次去司礼监,都被打发了回来,说是范公公金公公说了,让好好伺候古今通集库这边的差事。小的实在是有些心惊胆战,会不会是司礼监有什么……”
张越瞬息间也想过了范弘和金英会不会和朱祁镇突然发病的事情有涉,但只是心念一转就丢掉了这个念头。那两人是昔日东宫老人,就是王瑾在宫里的时候也得让他们三分,更何况能得帝后信赖不易,不管用什么法子威逼利诱,应该都是难能说动两人。因而他便干脆打断了曹吉祥的话:“这种事情不要瞎猜。”
能因为过不下了宫外的贫贱日子想当人上人而入宫,又在宫中熬了这许多年,曹吉祥自然是有着自己的聪明和计算,因此张越一沉下脸,他就立刻不说话了。见人又回到桌案前坐下,自顾自地处理起那些带进宫的兵部文书,他伫立片刻就静悄悄地退到了外屋。
古今通集库靠近皇宫南墙,又只是收藏典籍,平日里自然是极其清净的地方,但如今坐在书桌前,张越却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宫墙外传来的整齐脚步,甚至还能听到摇铃声。他在兵部多年,于皇城守备制度也颇为熟悉,内皇城四十红铺,外皇城七十二红铺,每日夜间传铃值守,只除非有要紧关口,方才会白日摇铃。刚刚过去的这些官军明显是穿着靴子,听那响声便可断定兵员数目绝对不止每铺十名守军那么一丁点,由此可见极有可能是添人了。
可是,张太后素来是手段老成,不显山不露水,这次为何会突然如此大动干戈?
一连两三次整整齐齐的靴子踏地声过去之后,外头刚刚寂静下来没多久,就突然又有了一阵骚动,仿佛在吵吵嚷嚷什么。听那情景杂乱,他忍不住皱起眉头放下手中的笔,随即站起身出门,到了外间就只见那儿已经是空了,就连曹吉祥也不见踪影。心觉奇怪,他便到一旁取了大氅披在身上,又掀开最外头那一层厚厚的蓝绸夹棉帘子,这才看清院子里的情景。
只见五六个印绶监的宦官正围着一个身穿连帽斗篷的人推推搡搡,嘴里冷嘲热讽不断。
“这古今通集库是什么地方,岂是你吆五喝六的!”
“司礼监正五品监丞?老子还是印绶监的少监呢,跑到这里论什么品级!谁不知道,要不是你跟着万郎中出使了一趟瓦剌,早就不知道死到那个犄角旮旯来了,眼下这时辰还跑来添乱,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就是,还以为你是陆公公心腹那会儿?陆公公自个都没挣上一个太监,更何况你?”
这些声音虽不高,但却极其刺耳。一旁站在台阶下头的曹吉祥没有回头,可听见了门帘响动和脚步声,就知道里头的张越出来了,遂突然走上前去喝道:“程公公兴许是奉命来见张大人,你们别只顾着拦人,也问问清楚再说!”
“你也是司礼监的人,范公公有什么话不对你说,还打发这么个坐冷板凳的人过来?”
那印绶监少监是个高瘦的中年人,昨夜不在这儿当值,今早一来才知道自个做主的古今通集库竟然给一个外官给占了。他不敢向张越发脾气,但多年也见不上一趟帝后,此时这心里憋的火自然得冲人发,因此越发尖酸刻薄,“还有,你小小一个长随,凭什么和咱家你你我我的,连尊称一声公公都不会?”
曹吉祥被这尖酸的话顶得心里一噎,正要说话,刚刚被人围在当中的那人也不知道是被谁一把扯下了风帽,露出了头脸来。这下子,不但张越看清了他,他也终于是看到了张越,忙扯开嗓门叫了一声:“张大人,小的真是有急事!小的是从宫外来的!”
此时此刻,虎着脸还要嘲讽的高瘦少监一下子回过头来,见张越果真是已经出了屋子,他立时闭上了嘴。作为内官,哪怕并不是常见天颜的,总有几分说不出的骄矜,可在张越面前他却未免摆不上来,见那冷目如电一般扫了过来,他禁不住后背心一凉,一时扯动嘴角挤出了一个笑容来。
“张大人。咱家是怕有人搅扰了你……”
张越却没有看他,而是对程九问道:“你说你是从宫外来的,你不在宫里?”
程九见张越径直对自己说话,松了一口大气,忙快步走上前来,施礼过后便急急忙忙地说:“小的是被范公公派去出京办事,今天才赶回来复命,不想司礼监却进不去了。因宫中办事的腰牌尚未回缴,所以才得以进了东华门,可却进不了仁寿宫。小的在宫中没什么可说得上话的人,又怕耽误大事,听说张大人在古今通集库,只能来寻您想个办法。张大人,小的刚刚从山西回来,是太后让范公公吩咐的差事……”
一听到山西这两个字,张越心头一凛,注视了程九片刻便点点头说:“你随我进屋说话。”
他既应允了,程九顿时如释重负,毕竟,这大冷天跑一趟太原,来来回回冻了个半死,若是到头来耽误了事情,那责任最后全都是他背。跟着张越上了台阶,他正等着张越先进门,谁知道前头的人竟是突然转过身来招手叫人。
张越见曹吉祥动作敏捷地窜了过来,便压低了嗓子吩咐道:“你去一趟仁寿宫,把他从山西回来的事情通报进去!务必隐秘些,可以用我的名义,兴许太后会见你。”
要说同在司礼监便是同仇敌忾,那无疑是天大的笑话,再说曹吉祥又怎会不知道程九名为司礼监监丞,实则是比自己这个长随好不到哪去,所以,刚刚跳出来说话,也不过是瞧着人被人欺负想起了自己的从前,而张越又正好就在背后的缘故。此时听张越这么说,他立时警醒到兴许是真有大事,立马不敢含糊,连忙答应一声就一溜小跑往外头去了。
张越既是一瞬间打消了亲自询问程九的打算,自然不会和人单独在一块,见曹吉祥刚刚跑出门不多久,那边早上出现过的印绶监老太监就慢慢吞吞地进了门来,于是不等他开腔就抢在了前头。那老太监听张越说程九是身负要命出宫,今天刚刚回来,立刻把打官腔打圆场的心思全都吞回了肚子里,哪怕是嫌麻烦,也只能吩咐人收拾出西厢把人安置了进去等着。眼见张越回房,他便冷冷瞅着那个惹是生非的少监,嘴里只吐出了一个字。
“滚!”
仍是那张皱纹密布凄苦无边的脸,但随着这一个轻飘飘的字,院子里刚刚还骄横神气的大大小小顿时作鸟兽散,而想着日后的结局,一众人都有想哭的冲动——这宫中一个萝卜一个坑,古今通集库虽不是什么一等一的好地方,却也不坏。早知这个少监如此不顶用,他们何苦在旁边帮腔,这不合时宜的看热闹,还真是要害死人的!
通往仁寿宫的履顺门、蹈和门以及正中的仁寿门都已经封了,曹吉祥虽是司礼监长随,但这等牌名上的人自然不入贵人们的眼,若不是他说自己是打古今通集库那儿来,是兵部侍郎张越的差遣,根本就不会有人搭理他。饶是如此,层层通报进去,也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方才有人出来,冲他一点头就摆手示意他跟着。
从蓝底金字的仁寿门进去。来人却没有把他往正殿带,只是领到西边配殿的一间屋子门口,随即在门边上轻声说道:“郡主,人带来了。”
情知里头是陈留郡主,曹吉祥大吃一惊,也不敢??拢?υ谔ń浊肮蛳隆1疽晕?囟ㄊ窃谕馔反鸹埃???览锩婢故欠愿浪??ァ>」苄南虏幻鳎??允鞘樟擦诵纳瘢?锨翱绻?偶骱缶土??蛄耍?膊桓姨?罚?话颜旁椒愿赖脑??颈舅盗艘槐椋?纸?叹糯彻沤裢??獾氖虑橐膊桓乙?鳌
“原来如此……既如此,你回去把人带来……”刚撂下此话,朱宁突然想起之前张太后清醒时的吩咐,沉吟片刻就立刻改变了主意,“等等,你拿着这牌子去司礼监,让范公公立刻到仁寿宫来。办完这一趟之后,你回古今通集库让张越和那个程九先等等,我随后就过去。我派个人随你过去,行止妥当些,你可明白?”
“小的明白。”
曹吉祥慌忙叩头答应,等带着一个中年宦官战战兢兢退出仁寿门之后,他看了看手中的牌子,既是高兴,又是糊涂。高兴的是总算在一位要紧的贵人面前挂了号,糊涂的是倘若皇太子病了,朱宁怎会不受丝毫影响,只这质疑的念头在他心里转了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后眼里揉不得沙子,既然陈留郡主依旧得宠,他只听吩咐就没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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