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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翰林侍讲学士杜桢值文渊阁,兼左春坊左庶子。
由于这几个月来京师死人已经死得多了,因此绝大多数人关注的都只是后一条。虽说阁臣无论品级还是实权都比不上六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这七卿,但能入阁就代表简在帝心。想到杜桢当初在青州闹出那样大的风波,到头来只在锦衣卫大牢蹲了不多久就重新任用,如今又再度入阁,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哪怕是和这尊冷面冰山说不上话的官员,少不得也对张越道了恭喜,就连原本已经对他冷淡下来的方宾,这几天也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和颜悦色。
而张越却忙得连上岳父家道喜的空都没有,朱棣虽然对交趾的战况很不满,但还不至于对荣智伯陈智的告急文书置若罔闻,于是,他少不得又是居中调度工部军器局,按照簿册准备军器,又分派万世节等两名主事带着书吏勾选军户,连回家都是披星戴月。因他往来的地方并不包括文渊阁,因此除却上朝,他即便在公事场合也没有和杜桢相见的机会。
因交南气候潮湿,大军多用火器,这火药的调派运送又是另一大重要问题——自打先前那次莫名其妙的爆炸之后,无论工部还是兵部,对于火药的管理都日趋严格,京营那儿柳升干脆下了死令,丢失火药一钱,则所有护军一律处死,张越也少不得吩咐军器局加强防备,调派运送也都加派了人手。
兵部武库司所有四个人连带十几个书吏足足用了半个月,总算是准备完了交趾所需军器兵员,全都累得人仰马翻。这天中午汇总了最后一批堪合文书,眼看到了用饭的时候,张越就笑道:“这些天大伙儿有的跑断了腿,有的磨破了嘴皮子,有的累断了腰,都辛苦了。今儿个就不用对付着填肚子了,老万说过崇文门新开了一家杜康楼,我已经让人在那儿订了席面,我做东,大家到那儿好好祭一祭五脏庙!午间有一个半时辰,从那边赶回来也来得及。”
上司请客,武库司的一干人哪有不乐意的,当下自然是齐齐答应。一帮人出了兵部衙门,却是发现大街上人来人往煞是热闹,一打听方才得知今儿个三月十五乃是殿试放榜的日子。武库司除了张越和万世节乃是同科进士之外,员外郎和另外一位主事正好也是从前的同年,此时恰好遇上了殿试放榜,少不得就说笑了起来。几个书吏想到那些进士金榜题名就能做官,自个为了谋六部一个书吏的差事便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自是又羡又妒。
由于距离发榜的长安左门极近,因此崇文门旁边的杜康楼恰是生意兴隆,饶是如此,二楼一个包厢中三桌预定的席面掌柜仍是留着,哪怕是几个新科进士乘兴而来发现没了座头前来商量,他也只是说定出去的席面不能反悔,旁人自然只能悻悻而去。因此,张越等人虽说来得晚了些,坐下之后上菜仍是极快,不一会儿桌上便摆满了各式冷菜热菜。
张越逐个敬过酒,笑着吩咐那些书吏随意,接着就回到了主桌上。才对员外郎崔范之说了几句话,他便听到隔壁那边的声音陡然之间大了起来。
“那位状元公这次还真是走运。会试的时候是杨大人主考,难得遇见一个泰和来的同乡,文章又做得不错,自然是高高取中了。而这次殿试皇上亲自阅卷,听说恰巧在之前梦见白鹤展翼,偏生这位曾状元的名字里头又有一个鹤字,于是便从第二提拔上来,钦点了状元,那位原本定在头名的反而成了榜眼。要说这考试不但得看才学,还得看运气!”
“话也不是这么说,今天看榜的时候不是有人说了,那位状元公当初是兄弟同中举人,结果他先留下侍奉父母,兄长中了进士不多久却去世了,他又要供养父母嫂子,结果此次年近不惑方才高中,这也是好人有好报。再者,进士的名次固然重要,但更要紧的乃是出仕之后是否扎扎实实做了事情。科举拔得魁首固然是好,但要说青史留名,却还得看以后!”
“廷益你还真是看得开。不过话说回来,你二十出头便中了进士,即便比不了上一科的探花郎和那位张元节,但咱们这一科进士中你也得算年轻的,兄弟我可比你年长十岁。咱们等着你青史留名,给咱们浙江士子好好长一回脸!”
听到这么一番话,张越顿时莞尔,心道这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了。他还没开口,万世节则是眉头一挑直接笑了起来:“话说回来,我之前忙得疯了,竟是忘了殿试。你们谁知道今年的殿试是什么题目?”
同桌的员外郎崔范之看了看主事吴元,这才笑道:“这次殿试的题目是如何效法尧舜无为而治垂拱而治。”
张越之前也没去注意殿试是什么题目,一听是考无为而治垂拱而治,他不禁在心中思量了起来。虽说古往今来皇帝大臣都很喜欢拿着这一条当作目标,可即便是用黄老学说治国的汉初,也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无为。而且,朱棣又是北征又是开运河又是迁都,如今又是开海禁,怎么忽然挑了无为而治作为殿试的题目?
这时候,隔壁的包厢中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却是有人在说朝廷重边事轻民治,重武轻文,更有人愤愤不平地说勋贵坐享勋田成百上千顷,而文官则是勉强只能靠俸禄求一个温饱。说着说着,那言语自然免不了偏激,渐渐就有人提到了一个张字。
“英国公三下交趾四定安南,以功封英国公也就罢了,可他的两个弟弟俱以功臣子弟封了高官。再看看张家另一支,以征交趾平倭寇功封了一个阳武伯还不算,其余的子弟都是年纪轻轻就出仕了,只看张元节如今升官的速度,只怕不到而立就能当上七卿!究竟是武家出身,不像真正的儒门学子,一味知道杀人不讲仁恕,哪里知道体恤百姓!还有杜宜山杜学士,如今也入阁了,想他重新入仕到现在不过五年,还不是附庸张家爬得飞快……”
“子英,杜学士不单单是科场先辈,而且为人处事向来光明磊落,你这话说得过了!”
“廷益你莫不是上次见过那位小张大人,也想借人家的光?你敢说杜宜山不是因为他那个宝贝女婿兼得意门生方才入的阁?”
听到有人说起张家,张越便皱了皱眉,却没有十分放在心上,毕竟那话虽说不好听,却不过是发发牢骚。待到人家说起他只知杀人不讲仁恕,他更是一笑置之,一家哭好过一路哭,他本就没奢望能讨好所有人,对于此种评论却是无所谓。然而,听到那个说话的人居然缠枪夹棒地指摘自己的老岳父头上,他就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来便往外走。
他这一走,崔范之和吴元不禁面面相觑,几个正大快朵颐的书吏也慌忙停下了筷子。此时此刻,万世节便跟着站起身,对众人做了个手势:“大家少安毋躁,他必定是到隔壁说理去了。咱们在这儿等着,他一会儿准回来。”
出了包厢,张越就径直来到隔壁包厢门前,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不多时便有人打开了门,他放眼一瞧,见里头大约是五六个书生,除了于谦之外都不认识。见所有人都往这边看来,他就开口问道:“各位金榜题名在此庆贺原本不关我的事,但你们这声音未免太大了些,有些话即使我在隔壁不想听,可还是听到了。敢问刚刚非议我岳父的是哪位?”
江南素来乃是文华宝地,其中尤以浙江为最,这包厢中的六个人都是从今科会试殿试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这酒酣之际正说得畅快却忽然有人敲门打断了兴头,自然大多不太高兴,但这会儿听到那岳父两个字,几个原本脸上还有些傲气的士子顿时呆了一呆。
“就是我说的!”一个身穿宝蓝直裰三十出头的矮胖青年站起身来,却是冷笑了一声,“想不到今天在这里见到小张大人大驾,倒真是有缘,怎么,你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有说错么,杜学士若不是凭借着你家的声势,怎么可能升官那么快?须知当初向皇上举荐他的两位沈学士,如今官不过中书舍人翰林待诏,凭什么他就能越过他们平步青云?”
上下打量着这个流露出明显敌意的家伙,张越当即淡淡地说:“尊驾既然是新科进士,难道连文武殊途的道理都不懂?我岳父虽说回朝任官不过五年,但在青州雷霆平叛,在朝对皇上建言献策,更曾经保下忠良,你说他是张家附庸,那么你不妨说说,他为哪个张家人说过好话,抑或是哪个张家人举荐过他?张家除了我和尚在交趾的大伯父之外,余下的都是武官,纵使以英国公之尊,亦一向谨慎自持,从不曾对皇上举荐文臣。我岳父自从入朝为官之后,一不交结权贵,二不曾答应别人请托,三不曾请托于人,岂容你如此诽谤!”
见那矮胖青年脸色青紫,他却仍是针锋相对:“此次我岳父入阁,乃是杨阁老举荐,皇上咨以朝中七卿,咨以翰林院诸学士,纵有与其无交情的,也尽皆赞他学问人品。依照你刚刚的说法,难道朝中大臣皆无慧眼,反倒是你目光如炬?这世上有当官只为一呼百诺平步青云的官迷,却也不乏凡事只凭本心只取公义的君子!我为人弟子为人子婿,只想奉劝你一句,身为读书人,背后论人短长也该有个分寸,勿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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