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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谁不知道皇上对张家极其宠信,现如今既然用了杜学士,那便是信赖有加,刚刚那些话要是传扬出去……让人认为子英你自大狂妄,岂不是毁了一辈子前程?”
“想当初梁用之大人下了锦衣卫大牢,若无人求情就是死路一条,就连杨阁老身为同乡好友,也不敢贸然出面,结果还不是杜学士求情,梁大人这才得以平安回乡?张元节还算是和郭兄你讲道理,要是换成那些不客气的真正勋贵子弟,只凭你刚刚那番话恐怕就该掀桌子了。谁不知道皇上素来偏袒勋贵,即便闹出什么风波来,那也是你倒霉。”
由于不知道张越还在不在隔壁,因此几个人都压低了声音。然而,最初劝阻过郭子英的于谦这时候却没说话。他上一次当着张越的面直言不能为了附和皇帝心意只顾着杀人,张越非但不恼,反而长揖以谢;可这会儿再次相见,他却发现当初那个随和平易的人忽然词锋犀利冷意十足,仿佛是变了一个人。
另一边的张越却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包厢中。他刚刚的声音并不算太小,而且这里从上到下的人都在竖着耳朵听动静,所以几乎没漏过一个字,此时一帮人忙都站了起来。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众人都坐下,回到主桌便举起酒杯。
“下午还有公事,这酒就到此为止,不过饭菜管够,大家尽兴,不要被刚刚的事情败了兴致,我先干为敬!”
虽说武库司一众属官和书吏在张越初接掌司务的时候很是设了些绊子,但那不过是小打小闹,并不代表他们没听说过张越那很是辉煌的资历——去青州杀人还能说是奉旨监斩,可最初剿灭卸石棚寨总归是张越自己的主意;下了一趟江南,又不知道掉了多少颗脑袋;而就在两个月前,京师戒严的那个晚上杀了不少犯夜的人,那更是某人亲口下的格杀令。可是,和这位郎中大人共事了这么久,他们却觉得这只是一个温恭谦良的贵公子。
可如今他们总算是明白了,倘若真的惹毛了他当面给你没脸,那就是自讨苦吃了!
这一顿劳师宴吃得杯盘狼藉,张越留下连生结账,随即就和众人回了兵部。由于交趾军务已经解决,去岁年底又已经完成了京卫京营等禁军的换装事宜,如今春暖花开更不用考虑什么军服棉衣等等,于是武库司上下自然是闲了下来。只是人闲嘴不闲,一群书吏们向来同气连枝,这风声很快就传了出去,六部各衙门连带周边其他衙门都传遍了。
由于兵部并无急务,留下人当值之后,这一日傍晚便早早散了衙。因天色还早,张越上马之后和其它同僚告辞之后,便约好万世节一同去西牌楼巷看方敬,谁知道才出巷子就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匆匆上前,随即便利落地跳下了马,看了一眼那人背后的小毛驴,随即笑道:“小七哥怎么来了,今日国子监无课?”
“我以后就不在国子监读书了。”顾彬见张越瞪大了眼睛满脸错愕,便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我最初在国子监时是在正义堂,之后则是崇志、广业堂,一年半之后考核都是优等,就一路升了上来,去年就入了率性堂。不到一年,我八次月考就拿足了八分,所以已经给了出身,恰如今国子监严督积分法,所以一应得出身者都已经向皇上举荐了。”
许是因为四年苦读终于没有白费,顾彬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自卑,显得意气风发。而张越想到顾彬当初为了生计不得不帮着族学中那些顽童蒙混月考,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心中着实高兴:“凭着小七哥你这用功勤勉的性子,我早知道会有今天。既然如今你不住在国子监监舍,那行李铺盖如今搬到了哪里?若是没地方,我在西牌楼巷那边还有空屋子。”
万世节此时也凑了过来,他素来最好热闹,闻听此言连忙附和道:“元节说得不错,那边的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既然搬出了国子监,总得要寻住处,不如搬来同住吧?京城大居不易,你如今还未出仕没有俸禄,就是廊房中的小房也不是那么好租的。”
顾彬在国子监中倒是听张赳提过张越的几个友人,此时见万世节这般自来熟的模样,他不由犹豫了片刻,随即才诚恳地说:“我昨日从国子监搬出来后,曾经去拜见过小杨学士,他劝我把爹娘接过来,还说能帮我租三间西直门附近的中房。我在国子监也攒下了一些体己,这第一年的租钱大约是够了。接下来若是能有一个好职分,大约能维持下去。”
这个大约能维持指的是怎样的一个水准,别说万世节,就连张越也能猜出来。没什么家底的杨士奇住的是朱棣赐的宅子,仆人等等都是雇的,每月也就是勉强收支相抵;他的老岳父把在京师附近唯一的一个田庄当了陪嫁给杜绾,夫妻俩完全靠俸禄过日子,要不是他死活说动了岳母裘氏,借口让她凑份子拿体己买田地,实则是让父亲拿着这笔钱在江南开了一家小小的布庄,只怕不肯拿族中贴补的杜桢就连过日子也成问题;至于夏原吉等等文官也都是生活清苦朴素,顾家二老要靠顾彬的俸禄养活,只怕到时候日子过得还不及开封。
然而,张越也不好去泼人家的冷水,当下便暂时跳过了这个话题。因顾彬提到要去张家拜见顾氏,他总不好任由人家一个人去,于是就和万世节打了个招呼,约定明日傍晚再过去探望方敬。万世节知道这一对表兄弟许久未见,便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回去了,方小弟那里我会和他说一声。他向来懂事,不会怪你的。”
和万世节告别之后,张越便和顾彬一路同行。一个是高头大马带着几个随从,一个是骑着瘦弱的小毛驴,这种组合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发现顾彬在这些炯炯目光注视下仍然有几分躲闪和不自然,张越顿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果然,有些事情不是境遇改变就能完全改掉的。
尽管天还没完全黑,但武安侯胡同的几户人家都已经在门口挂起了灯笼,张家西角门前也挂上了八角宫灯。张越和顾彬刚准备进门,后头便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却只见是身穿大红夹袄,脚蹬乌皮靴的张超,后头还跟着两个年轻的跟班小厮。
由于之前借着大功五月的丧期向军中请了长假,如今销假之后的张超总算没了最初的沉郁之气,只是性子不再如从前那样大大咧咧的,渐渐有了几分沉稳气象。他比顾彬年长一岁,认出来人之后便立刻跳下马上前打了招呼,听张越说顾彬已经从国子监顺利结业得到了出身,他更是眉毛一扬满面欣喜。
“我就知道小七一定是好样的,祖母听到了准欢喜!老顾家都是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她常常叹息说没一个能撑得起来的。如果我没记错,别说上头一代,这一代也就只有小七这么一个真正拿到出身的监生,其他的都熬不过那清苦半途而废肄业了。”
虽说顾彬从来不乏韧性和狠劲,但傲气的表象底下却始终藏着自卑,刚刚先是张越的恭喜,这会儿又是张超这么一番赞誉,他顿时觉得心里底气多了不少。跟着兄弟俩再次进入了这座雕梁画栋的大宅门,他渐渐从容了起来。等到进了北院大上房,他便先拜见了顾氏,然后才说起自己得了出身的事。
“阿弥陀佛,顾家总算是还有个有出息的!”
最初还僵着一张脸的顾氏喜得无可不可,连声念了好几句佛。招手示意顾彬上前,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一会,眼睛里头渐渐露出了几分水光。眼看这情形,哪怕是一向最怵这位张家老太太的顾彬,心里也有些酸楚了起来。
“若不是老三一直照应你家,我这个老婆子险些便错过了顾家最后一丝希望。”顾氏擦了擦眼睛,旋即便看着顾彬,渐渐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顾家只给了你一个姓氏,没给你什么好处,甚至我这个祖姑姑也不曾帮过你多少,所以也没资格要求你给顾家做点什么。若是以后开封顾家那边若有乱七八糟的事情找上门,你尽管来找我,不能让他们坏了你的大好前程。好好做官好好做人,别的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即便是心里曾经颇有不平,但是听了顾氏这番话,顾彬终于感到自己一直以来憋着的一口气有了舒展之地,良久方才点点头说:“多谢老太太,我记下了。”
留下顾彬吃了晚饭,顾氏方才命人把他送了出去,又吩咐管家高泉在马圈中挑选一匹马送给他。等人一走,她便敛去了那欣慰和欢容,哪怕是各房来请晚安时也有些漫不经心的。别人以为她是因娘家侄孙的出息而有所感慨,张越却留了心,最后一个出来的时候正好在院子门口遇上了白芳,便叫住了她。
“老太太最近瞧着总有些懒洋洋的,这是怎么回事?”
“如今都是灵犀姐姐贴身伺候老太太,三少爷怎的不去问她?”自从灵犀回来,白芳就总是感到别人看自己的眼神少了几分敬意,此时便在口气中带了出来。见张越面色一沉,她方才知道说错了话,连忙屈了屈膝道,“三少爷恕罪,奴婢知错了……老太太这些天确实睡得轻,三餐也进得少,大约已经有效半个月了,奴婢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张越前些天一直忙,因此也没顾得上其他,此时听到白芳这么说,他立刻折返了回去。打起门帘进了上房东屋,他恰好看到灵犀站在顾氏身边正轻轻说什么,不禁更是觉得必有什么事。果然,顾氏瞧见他进来便呆了一呆。
“好容易早了些回来,你怎么还不回去陪你媳妇?”
“祖母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哪有什么事……”顾氏见张越满脸不信,到了嘴边的敷衍话便吞了回去,随即便叹了一口气,“我还想着不让你那个精明媳妇过来,你最近又忙,多半察觉不到什么,结果还是瞒不过你。没多大事情,就是之前英国公让人送信回来,交趾有几个州消息断绝,好在很快光复了,你大伯父安然无恙,还算退敌有功,可带过去的几个忠心长随却死了两个……这都是老太爷留下来的世仆,这就是两家人没了当家。”
“祖母,交趾的事情我已经递了方略上去,并非我不顾大伯父,实在是与其只想着让人回来,还不如先想着安定了那里,毕竟皇上似乎一直没动那个意思。”
“我明白,所幸丰城侯一直照应着你大伯父,出不了大事。”顾氏勉强定了定神,感到张越握住了自己的左手,她便用右手轻轻拍了拍,“外头的大事有你,英国公和你二伯父也一直都关注着,我不担心,我真正担心的是另外一桩事。你大哥的那个外室我不是早就命人看着么?她一向还安分,可今天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险些就跑了,还差点伤了灵犀!”
顾氏越说越恼,旋即气咻咻地说:“要不是我正好让灵犀过去看看,几乎就让她得了逞!想着你大哥好容易才有了些起色,不能用这糟心事堕了他的志气,我真想狠狠教训这个惹祸的小子!当初那位姑娘极有心气,连当二房都不愿意,可眼下这个分明是狐媚子!亏我还想着看看她的心性如何,若还好就纳进门来,谁知道竟是这种货色!这是家务事,你不用管,我自然会想法子料理,你只管顾着外头的事情就好。”
早在顾氏对张越说实话的时候,灵犀就避出了门去守着。此时,她轻轻摩挲着左手手腕,心中不由得想起了当时那情形。要不是她之前去了一趟英国公府,正好彭十三出门办事便陪同了她一路,恐怕就不单单是手腕上那青紫的印子,那个女人真能掐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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