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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京师百姓来说,除了天子前后几次出巡出征的大驾卤簿和法驾卤簿,这样盛大的情形自是难得一见。再加上又是皇太子代天子相送,如此风光的亲王天底下难寻第二个,因此在城中看见大队人马出城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中暗颂天子仁德,竟然能包容这样一个谁都知道怀有逆心的亲王。毕竟,朱高炽这一回不但宣召汉王朱高煦进京拜谒,而且还增其岁禄,准其扩王府,册封其庶三子为世子,余子皆封郡王,赏赉更是不计其数。
进京的时候三军缟素赫然一支哀兵,离城的时候却盛陈仪仗全套亲王服饰,这鲜明的差别就连随侍汉王朱高煦入京的那些将士都觉得有些恍惚,更不用说别人。此时离城远了,坐在象辂之中的朱高煦想起刚刚朱瞻基亲自送到丽正门外头的情形,忍不住狠狠咬了咬牙。
哪怕是当了皇帝,朱高炽仍是那般装模作样,那一桩接一桩的封赏安慰等等,竟是硬生生揉搓得满腹怨气的他动弹不得,这会儿只能离京!要是有大义名分,要是他还能有当初道衍和尚那样的绝顶谋臣,怎么会像眼下这般狼狈?
如今这天寒地冻的日子,象辂除设有红帘之外,四面都是高垂帷幔,恰是将呼啸寒风全都遮挡在外,车内还安设有脚炉手炉。然而,如今离城走了十几里,朱高煦就渐渐感觉到了那股无处不在的寒意,但这些比起心头那股深重寒意却算不得什么。忽然,他感到下腹一阵胀痛,顿时变了脸色,立刻张口叫道:“来人!”
除了马夫之外,象辂前后的高踏板上都有一个太监伺候,两人在寒风里头冻得直发僵。听到这声音,他们几乎不约而同惊醒了过来,慌忙问道:“千岁爷有何吩咐?”
“把冯远茗叫……请过来!”
用了一个请字,这对于平素桀骜的汉王朱高煦来说极其不寻常。然而,他自然有客气的理由。那么多大夫都治不好的病,“冯远茗”偏偏妙手回春。不但如此,就连他腰腿酸痛等等陈年旧疾,对方也一样样调理了下来,而且多半不用喝那些苦汁子汤药,几针下去就能大为缓解。于是,此次进京之前,他就把当初请来的其他大夫全都赶到了庄子上。
须臾,厚厚的红色帷幔被人掀开了一条缝,紧跟着便钻进来一个人影。因这些天日日把脉,朱高煦早习惯了这一遭,随手就把左手伸了出去。诊脉的同时,他只觉得小腹越发胀痛得厉害,不禁没好气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天每日都有这一遭?”
但使出手就能取了朱高煦性命,这些天来无时不刻地面对这种诱惑却得忍着,唐赛儿自己几乎认为自己的本职就是个大夫。只是,既然欠张越一个人情,人家所托之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为难,不过是让她不能动手杀了朱高煦,她又答应了,于是既然不能让这事情连累了师傅冯远茗,于是只得勉强按捺住凌厉的杀心杀意,只在药里动了不少手脚。
此时此刻,她三个手指头在朱高煦的腕脉上搭了一会,随即便淡淡地收了回来:“如今天冷干燥,还请殿下平素节制一些。”
要是换成别人,单单这节制两个字便足可让朱高煦翻脸大怒,然而此时,他脸上虽青一阵白一阵,最后还是勉强按捺了下来,冷哼一声便摆手打发了人。等到帷幕重新放下,他又想起了朱高炽送来给自己的十二个宫女。那当口他的病还没完全调理好,看得见吃不着,心里更是觉着朱高炽是有意的。于是,一旦雄风大振,他也不知道荒唐了几个昼夜,根本没在乎眼下他还得为朱棣守孝。
反正朱高炽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一直压在头顶上的老子一死,那家伙仁孝的嘴脸在人前摆摆,在人后却浑然不是那么回事!那个死胖子的身体可不比他,大家走着瞧!
想到这里,朱高煦便吩咐叫了枚青和护卫指挥王斌进来,先是吩咐了沿途防卫,就由得王斌退下,随即对枚青嘱咐道:“如今锦衣卫刚刚换了人,就算派人盯着本藩,这一路上也不可能盯得毫无差池。路过沿途州县时,你设法去见驻扎本地的军官。那些文官不用理会,关键时刻,他们顶多也就是死节,其他什么事都干不了,要紧的是兵!本藩不在乎钱,你大笔大笔撒下去,再许下前程,本藩就不信打动不了人!还有,南京那边火速安排起来!”
京城到青州和京城到南京,前半段都是一样的官道驿路,需得途经涿州、德州,这才一路往东,一路往南。既然知道朱高煦在前头,张越自然命人放慢速度。一来寒冬腊月赶路累人,二来则是这一次上任的时间宽裕,三来则是万一撞到朱高煦那一行正在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难免麻烦。直到过了德州,车队的速度才渐渐快了起来,但此时已进了腊月。
由于三三眼下还太小,即便张越和杜绾都很舍不得女儿,但考虑到寒冬赶路的辛苦,两人不得不忍痛把孩子留在京师交给大嫂李芸照应,等孙氏上京再由她看顾。至于小静官他们则是带着,起初也担心路上寒冷小家伙有什么不妥,但十几天下来,由于路上走得悠闲,小家伙是精精神神,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同行的孙翰自是啧啧称奇,张怡却不免想到了自己留在京城的一双儿女,便常常借故抱抱孩子解闷。
这天傍晚,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总算是抵达了徐州。算着年底总能赶到南京,大伙儿自是松懈了下来,却是懒得再去驿站公馆和人争地方,直接就在城里寻了一家干净整洁的客栈,把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张越好好打理了一下自个儿,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就命店家把饮食直接送进各自屋里。时值冬日生意不多,掌柜伙计殷勤伺候,忙前走后不在话下。
由于有两次出塞的经历,张越如今一贯睡得极轻,这天夜里睡得正香的时候,他忽然隐约觉得外头有动静,于是一个激灵就惊醒了过来。发现身边的杜绾睡得正香,他就没有挪动身子,侧耳细细倾听了一阵,很快,那????的声音很快就变成了阵阵喧闹。
“官爷,小民决不打诳语,今儿个客栈里头住的都是些北京来的客人,那模样非富即贵,绝不可能是什么夹带私货的军户。而且,这会儿人都歇息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信口开河?让开,我要带人搜检搜检!”
听清楚这声音,张越顿时皱紧了眉头。支起胳膊肘才探起了身子,他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彭十三的大嗓门。不过是三两句,外头就陡然间安静了下来,只依稀传来了几声带着低声气的赔罪声,旋即就彻底没有了声息。虽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但他却觉得心下纳闷,重新躺下时,他又发现杜绾也已经醒了。
“外头有事?”
“放心,老彭已经解决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越随手给杜绾掖了掖被角,自己也闭上了眼睛。只是,被这么一惊,他却是很难入睡,脑海中一桩桩事情都浮了起来。一会儿想起了要走遍天下去采药编书的冯远茗,一会儿想起了在北边音讯寥寥的万世节,一会儿想起了这回临行也没能好好和杜桢说上几句话,一会儿想起了去见杨士奇和沈家兄弟的情景,一会儿想到唐赛儿会不会不管不顾向朱高煦下狠手……也不知道想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夜多梦,清晨醒来的时候,张越只觉得浑身上下酸痛不堪,脑袋也仿佛痛得要裂了开来。他这些年东奔西跑,几乎就没有真正停歇下来的时候,偏巧却很少生病,这时候却知道情形必定是不对了。勉强唤了一声,杜绾忙坐起了身子,见他面色绯红便慌忙让人去请大夫。忙乱了一早上,张越吃了一剂药就再次睡下,其余人则是聚到一块商量了起来。
“大夫说他病得不轻,恐怕要耽搁一阵子,二妹妹和二妹夫……”
“横竖我那上任也不着急,不在乎迟这么几日,且等元节病好再走!”孙翰却爽利地打断了杜绾的话,又叹道,“元节这身体一向如同铁打似的,想不到如今这种时候却偏生病了。只不过这一路太冷,幸好咱们走得慢,趁着这时候,大家索性一块休整休整。此去南京没多少路了,我让人送个信过去,别人也就不会说什么闲话了。”
张怡素来是丈夫说什么就是什么,自然不会违逆,杜绾想着两人在也好有个照应,听了这话便谢了他们,等这一对走后,她又吩咐多派两个人照应儿子。忙完了这些,她正打算再去看看张越,灵犀却拉着彭十三进了门来。
“少奶奶,他说要向您禀报一下昨晚上的事。”
一提到昨晚上的事,杜绾顿时想起了自己惊醒过来时看到张越醒得炯炯的,忙对彭十三问道:“昨晚上外头确实吵吵嚷嚷,仿佛是有人要抄检这客栈,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原以为这就是普通的官军滋扰百姓,今早特意去打听了一下,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彭十三想到自己一大清早跑出去,打听完消息回来却传来张越病倒的消息,只觉得很有些不可思议。此时,他顿了一顿,又寻思了一下该怎么起话头,这才继续说道:“如今朝廷禁了西洋取宝船,那些下番官军自然闲了下来。这些人从前随同郑公公等人三番两次往西洋跑,见惯了大世面,怎么过得惯清苦日子?偏生如今官府把他们这些人晾在一边,有分派到各处的就夹带些私货,于是官府查禁很是严格,徐州这一带每到晚上就都有查禁的。”
“下番官军?”杜绾前时一直在英国公府帮着王夫人接待往来诰命,倒是听说过一些,这会儿陡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忙问道,“我听说,内官监郑公公如今奉旨率下番官军镇守南京?这些人不是应该镇守南京,怎么会跑到了徐州来?”
“具体内情我还没打探清楚,只不过,这当口被派来镇守南京,郑公公恐怕是失势了。”
失势两个字是什么意味,杜绾自然能体会得到——毕竟,在不少人眼中,张越也被归结到了失势这一群人当中——朱高炽登基之后,阁臣之中拔擢了永乐朝并不算最显眼的杨士奇为首,勋贵则因投鼠忌器尚未动过,至于其它人则是换了一拨又一拨,政令也是大有变化。从这点来看,郑和失势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但是,下番官军数万人都是精锐水军,搁置了岂不是可惜……阿弥陀佛,她真是跟着张越太久了,这想问题竟是也像了他。
“我知道了,有劳彭师傅再去打听打听此事。等他醒了,多半也要过问此事。”
等彭十三告退离去,杜绾吩咐灵犀让外头好生看顾马车,又去探望了张越一回。等到午饭用完才准备歇歇,外头突然传来了崔妈妈的声音:“少奶奶,外头有人请见,说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都转运使王大人的内眷,此外还有知州衙门的一位大人,道是登门致歉的。”
后头一事倒是意料之中,但前头那一长串字眼杜绾却愣了一愣,随即才想到王夫人和张越都提过这门亲戚,遂点点头说:“知州衙门的那位大人请二姑爷代为接待,至于王大人的内眷则是请进来,我亲自见。”
所谓内眷,却也有嫡庶之分,但是,当那位王大人的内眷进来相见之后,即便尚未答话,只凭那举手投足,杜绾和灵犀便都知道这必然是一位诰命。果然,这位略显富态的中年妇人正是转运使王勋亮的夫人。寒暄了一阵之后,她就言归正传,那脸色却是带了戚容。
“我家老爷在两淮都转运使任上已经快十年了,一直到现在都不曾挪动位置。他早死了心,不打算钻营什么其它的。可如今英国公成了太师,原以为太太平平当一个安闲官儿就算了,偏偏这当口竟是有人查他,我家彬儿不争气,硬是让人抓了把柄。我知道小张大人是英国公最看重的子侄,此番既然到了江南,只求帮我家老爷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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