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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要读书,之后当了官则要去衙门点卯,乃至于还有比衙门理事更可怕的上朝。总而言之,阴历一年三百六十天,他几乎没几天是在家享福的。如今这一病倒是得偿心愿,可他在床上勉强躺了一天,就感觉到全身上下每处都不对劲,那种别扭就别提了。
“难道我就真的是劳碌命,一天不忙就不痛快不舒服?唉,看来真是命不好!”
“少爷尽胡说八道,您是天生的富贵命,天底下能有几个人比你命好?”
才喃喃自语了一句,张越就听到了旁边传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侧头一看,他就瞧见是秋痕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美眸中尽是关切。想起上一回生病还是在兴和打完那一场艰苦的守城战之后,他不禁笑了笑。
“你说得对,生来就是世家子,是我自个非要往独木桥上头挤,而且还选了这么一条麻烦多多苦恼多多的路,再有抱怨就矫情了!”
说到这儿,他只觉得喉咙口痒痒,不由得咳嗽了两声,瞧见秋痕连忙双手捧了银唾盒过来,他就摇了摇手,又盯着床架上头很有些发黄的帐子发呆,忽然之间又惊醒了过来:“对了,绾儿灵犀哪去了,还有琥珀呢?除了崔妈妈和水晶,还带了两个小丫头,怎得只有你?”
“少奶奶由灵犀陪着在外头见客呢。琥珀在亲自熬药,她生怕下头伙计不用心,所以一定要自己来。至于崔妈妈和水晶她们几个,有的忙着帮忙待客,有的忙着安顿小静官,少爷你都病了,少奶奶生怕他有什么不妥当。就连二姑爷都在会客,今儿个就像在京城似的。”
说话间,外头传来了一个柔和的声音。张越这会儿脑袋还有些胀痛,一时半会没分辨出是什么人,秋痕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随即笑道:“是二小姐来看您了!”
张越眼看着她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心里不禁好笑。都多少年了,这丫头始终是多话爽利的性子,有事情总喜欢搁在脸上,不喜欢放在心里,和琥珀竟是两个极端。正想着,他就看见秋痕陪着张怡进了屋。
张怡身穿藕色斜襟杭娟小袄,发上只插了一朵绒花,看上去显着清丽朴素,脸上却有几分苍白。看到张越摆手示意自己不要多礼,她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问了几句病情,她便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直到张越问外头来的是什么客人,她才嗫嚅着开了口。
“听说是昨儿个晚上彭师傅打发官兵的时候给人亮了他那千户的金字银牌,见人家还要聒噪,就报了三哥你的名字,所以别人就知道了是咱们住在这里。三嫂那里的是一位诰命,翰哥那里先见了知州衙门的人,随后又是附近卫所和千户所的军官。那位诰命三嫂留她用晚饭再走,这会儿已经让店家去预备酒菜了。”
对于杜绾的性子,张越自然是清楚得很。她固然是机敏独立的人,但那长袖善舞却是不得不做给别人看的。除非是朱宁这样的密友,张晴小五这样的至亲,她平素很少会特意把那些诰命千金留下来用饭。尽管此时精神不济,但他还是提起精神问道:“是哪家的诰命?”
张怡素来不太管外头的事,在家里的时候,接待往来诰命千金这种勾当几乎都是婆婆干的,她也就是陪着见一见,并不上心。听到张越问话,她不禁讪讪的,正要摇头表示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听到后头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是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王大人家的内眷。”小心翼翼捧着药碗的琥珀缓步走上前,见秋痕连忙搬了一张凳子过来,她就把那药碗暂时搁在了凳子上,又让秋痕到下头厨房去看看李嫂子的粥是否煮好了,然后就解释道,“我记得上次咱们下江南的时候,少爷还和那位王公子有过冲突,之后他们曾经来赔过礼。这位宜人午后就来了,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要紧事。”
倘若不是琥珀这么一提,张越几乎要忘了还有王全彬这么一个人,只是,两淮盐运使司都转运使王勋亮乃是张辅特意提过的名字,由不得他不上心。张辅素来不问政事,张家人出仕虽然沾他的光,但显赫的却少,妻族王家就更不用提,而且王夫人是出了名的不受请托。他当初就让人打听过王勋亮这位两淮盐王,只知道此人在任上十余年,办事几乎不出差错,但也没有多大的功劳,可这么多年来主管淮盐,绝不可能毫无手段。
“王勋亮……他的内眷怎么会到了徐州?”张越沉吟了一会,又问了琥珀几句,这才注意到张怡坐在那儿很有些不安,便温言说道,“这些天日日赶路,二妹妹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代我对妹夫说一声,我这一病,得劳动他多费心了。”
等到张怡答应一声出了屋子,张越见琥珀在床沿上坐下,又轻轻用调羹搅动着药汁子,他便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又接过了那药碗。仰着头一饮而尽,他忍不住眉头大皱,见琥珀已经是打开了一个满是蜜饯的捧盒,他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这些都是秋痕爱吃的零嘴,你竟然拿来哄我,还真把我当成了小孩子。”
话虽如此,他仍是随手拈了一个盐渍青梅丢进嘴里,由着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琥珀忙把一个厚厚的云锦靠垫搁在了他身后,他眯起眼睛靠了,又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只这会儿他实在是没精神想事情,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琥珀说起了话。说着说着,发现琥珀面色怅惘眼神迷离,他不禁怔了一怔,最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放心,有生之年,我一定让你去一趟海南就是。”
“什么海南?”
正好进来的秋痕听见这么一句,不禁觉得奇怪,待张越三言两语岔开,她也就没在乎这些。她也不管张越说要自己来,硬是往床沿上一坐,一勺一勺喂起了粥,待到一大碗热度正好的瘦肉粥喂完,她方才笑嘻嘻地挑了挑眉,拿着碗转身一溜烟去了。
服药休整了一天,次日清早醒来,张越自觉有了精神,身上也爽快了不少,便再也不肯在床上躺着,硬是穿衣下了地。等到杜绾再次命人请来大夫把脉之后,那位在徐州颇有些名气的杏林名手忍不住赞叹了一番张越身体强健,却仍是再三提醒得歇息两天方可上路。这一来,张越自然名正言顺地过问了一番昨日丢下的事情,结果被孙翰指着鼻子讽刺了一回。
“你这家伙,当年就是主意多心眼多,如今也是一样,不是自己干的就不放心!罢了罢了,横竖我就讨厌这些斗心眼的事,还是你自己管来得正经。事情是这么回事,下番官军眼下全都闲了下来,除了守备南京之外,有不少打散了分派到两淮各个卫所。这些人比寻常军士有钱,再加上从前地位高,难免有不服管束夹带私货等等传闻,在卫所当中的名声很不好听。前天晚上是线报弄错了,知州衙门的巡丁以为有夹带私货的兵跑到咱们客栈来了,结果被彭师傅打发走之后,在隔壁一家客栈抓了个正着。所以昨儿个人家就派人来赔礼了。”
张越知道历史上的朱高炽是出了名的短命皇帝,心思原本就更多的投在朱瞻基身上,因此什么明升暗降,什么投闲搁置都没放在心上。毕竟,当初朱高炽一直深居东宫,他与其并没有多少往来,更何况他还和朱瞻基交往甚密,如今就成了忌讳。可是,即便早知道朱高炽即位必定会禁下西洋,听到下番官军如今的境遇,他仍是忍不住为之失神。
这可是一支曾经扬威西洋的海军,若困在陆地上,不出几年,这支官军就全完了!
“元节,喂,元节!”发现张越走神,孙翰不禁没好气地连叫了几声,等把人叫回了魂,他就摇了摇头,“总之,知州衙门和卫所都已经派人赔过礼了。不过是小小的骚扰,我也就代你打发了他们,没必要过于小题大做。你也别想太多,这下头人是不知道咱们的身份,所以才有这一遭,不会是别人针对咱们耍什么阴谋诡计。你病才好,多多休息,少动脑子!”
见孙翰口口声声关切的都是自己的身体,一番劝慰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张越虽觉得好笑,却也不无感念。等到人走了,看见杜绾噗嗤笑出了声来,他只得瞪过去了一眼:“笑什么,你也跟着别人来笑话我!”
“我只笑二妹夫不知道你多事的性子,他要是知道你不是担心别人算计你,而是在想着那下番官军,估计就得伸手试试你是否发烧了!”杜绾笑吟吟地在张越身边坐下,又打趣道,“我说夫君大人,你是不是在担心下番官军不得所用,想要设法伸一伸手?”
“我就知道这些想法瞒不过你。不过,这件事情不是眼下我就能够插手的,只是记在心里罢了。对了,王勋亮家里那位找你做什么?是有难处,还是表心意?”
杜绾收起了脸上的戏谑之色,淡淡地说:“表心意的话,他要么直接遣太太去京城,要么等你到了南京再说,万没有在半路等着的道理。再说,论拐弯抹角的辈分,你还得称呼那位宜人一声婶子。听说那位王全彬王公子在南京不知怎的得罪了锦衣卫,给关了起来,她正好到徐州来托人求情,谁知恰好得知你到了此地,自然就来求你了。虽说锦衣卫见官大一级,谁也惹不起,但王家毕竟是英国公的亲戚,也算走动得勤快的,南京锦衣卫不该轻易拿人。”
张越轻轻活动了一下脖子,随即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确实是不该。但既然别人做了,总有别人的道理。要么是看中了他手握两淮盐政的权力,想把他拉下来;要么是借此要动一动背后的大堂伯;再要么,就是想要批一批大堂伯的逆鳞,看看大堂伯究竟是什么底线。前两种都太单纯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但后一种论理也说不通……罢了,等到南京再看。”
夫妻多年深有默契,因此,杜绾看到张越说完话之后,就无意识地将两只手绞在一起,上上下下活动着手腕,便知道他是动了怒。尽管知道这会儿该出口相劝,但话到了嘴边,想到王夫人的待人接物,她忍不住心里暗叹。
如今朱高炽重建三公三孤,一则是为了赏那些已经无赏可赐的武官勋贵,二则是为了尊崇那些跟从他多年或者是能帮着他坐稳江山的部阁文臣,让文武能够分庭抗礼。太师乃是三公之首,但自从当初李善长之后,三公之位就废除了,坐在这个位子上,英国公张辅束手束脚,很多事情都不好做。所以此次下江南,张越的处境何止比从前难一倍。
张越想着想着,眉头不禁拧成了一个结。朱高炽的位子远远比当初的建文帝朱允文坐得稳当,假以时日,当了二十多年太子的他只要能够继续用眼下这些部阁大臣,也会是一个好皇帝——但是,没有朱棣的魄力,却只一味追求休养生息,那种繁荣更多的却是虚假繁荣。赫赫有名的仁宣之治之后没几年就是土木堡之变,这其中或许有阴谋有诡计有巧合,却何尝不是那十年的后果?
“绾妹,咱们不在徐州多呆了,明天就上路。对了,你告诉李国修和芮一祥,把我之前让他们做的文章交上来,我要亲自看。”
见杜绾离去,张越端起桌子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吹那滚烫的水。他的文章学问师承杜桢不假,但更多的是继承了杜桢那种缜密却又发散的思考方式。就如同当初他认为孔子一句话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一样,如今那些简简单单的事,也可以有多种理由。新君登基的一把把火已经够旺了,其中有赦免建文旧臣的善政,也有推翻永乐政令的意气,他能做的不是灭火,而是火中取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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